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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腔 第27节

    看完装置展,沈弗峥问她对那家西装店有没有兴趣,那店也有年头,从一个意大利布商手上接过来的,跟州市的宝缎坊有点像,一西一中,一个做男装一个做女装。

    钟弥说去看看。

    却在心里想,宝缎坊可不是什么会员制。

    中国人讲究来者是客,vip是老外喜欢划分客人的东西,就不说这种私人定制了,连各大奢牌也酷爱饥饿营销抬身价。

    这会儿过去时间有点紧,那家老店光是袖扣可搭配的材质就有一百多种,布料更是丰富到能看得人眼花缭乱,两排古董成衣隔着玻璃讲述西装发展史,不亚于小型博物馆,草草看不完。

    他问是待会儿见完人带她去看看,或者他现在找个经理过来带她去。

    钟弥说:“等你带我去看。”

    后面的一波三折钟弥不能预知,不然这会儿她就应下后者,跟着经理去参观西装店,也不会碰见不想看见的人。

    两人往商务区走,钟弥回忆起他并不常穿西装,甚至她从没见过他穿西装,州市晚宴那次,他也只是穿了件稍挺括正式的衬衫。

    唯一见过的他的西装,还是他送她去宝缎坊取旗袍那次,她淋了雨,拿他的西装往自己身上穿。

    钟弥问他:“你是老主顾吗?”

    “谈不上,家里一个亲戚开的,每年总得去个一两趟,照顾人家生意。”

    想到京郊那家园林一样的私房菜馆,钟弥失笑:“沈先生需要照顾的生意真多。”

    这是调侃。

    沈弗峥却笑着偏头,从容应和:“所以有时候会觉得很累,也觉得很没意思。”

    钟弥嘴唇稍稍动了下,没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看他。

    他身上少见奔波感,以至于很难让人想到他累不累这种问题。

    在无数拼命转的小齿轮面前,大齿轮拨动一格是否来之不易,物力维艰,似乎不在常人思考的范围内。

    在人生是否有意思这一问题上,不同世界的两个人会缺乏共同语言,钟弥没办法轻飘飘接一两句话,装作很懂他的样子。

    她本来就不懂。

    视线收回室内,钟弥远远看见转角高高立着的瓷瓶那儿,走来两个男人,除了旁巍她认识,旁边那位殷勤跟旁巍说话的男人,钟弥也认识。

    钟弥皱住眉。

    她对这个圈子知之甚少,以至于旁巍会和彭东新认识,她不晓得该说情理之中还是意料之外。

    甚至……沈弗峥跟彭东新认识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钟弥立刻坐立难安,喉咙口仿佛有一股灼意在干烧,她握杯子,喝下一大口花茶,没能压下这股凭空生出的燥。

    眼见他们要走过来了,钟弥仓促起身跟沈弗峥说:“我去趟洗手间。”

    沈弗峥是什么反应她都没来得及看。

    钟弥步子很快,走到稍远稍隐蔽的地方才回头观察,旁巍跟彭东新快走到沈弗峥面前时结束了对话,旁巍入座沈弗峥对面,看了桌面上的茶,招手喊服务生过来,问了两句,点了些什么。

    而彭东新跟沈弗峥打了招呼。

    钟弥对这人有几分了解,晓得这位彭少爷不是对谁都能有这份打躬作揖的姿态。

    可沈弗峥对很多人都是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很难看出他待人的差异,甚至于他不认识不记得彭东新这个人,冲在旁巍面子上,他可能也会微微颔首应一下。

    钟弥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彭东新走了又回来,从一个女经理手上拿来一瓶酒,放在桌子,笑着说了两句话,再度离开。

    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钟弥越发心慌,她怕事情会弄得复杂,也不想沈弗峥这么快知道彭东新曾经逼她就范的那些糟烂事。

    他如何反应都不好。

    他如果替她撑腰做主,会让她在这段还没明晰的暧昧感情里陷入更大的被动,但如果他不作任何反应,她的心情估计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一时头疼,胡思乱想了许许多多。

    她权衡不出来什么最优解。

    可能离开太久,这时手机响动,沈弗峥打过来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酒店的淡淡香氛此刻叫人头晕,钟弥靠着冰冷的墙,心头忽生本能一样的退意。

    她嘴唇嗫嗫出声只喊了他名字,却没有准备好下文:“沈弗峥……”

    听筒里还有旁巍的声音,正讲到什么地产政策,说那块地皮现在限高,估计不好处理。

    沈弗峥似乎只在听她说话,听出不对劲,可能是起身了,旁巍的声音便消失。

    “怎么了?要我现在去找你吗?”

    明明不是面对面,钟弥还是稚气地摇了摇头:“不用——”

    “我没事的,就是……”她顿半天,似逃避又似胡言乱语,“我好像……有点困了,很困,我想睡觉。”

    他在那头低低笑了声:“怎么跟个小宝宝一样,吃饱了就要睡。”

    钟弥耳根发烫,本想顺话说回学校了。

    沈弗峥先说:“我在这儿有间房,你去前台让人带你去楼上休息,等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就去找你,去吧。”

    要去他的房间?

    钟弥忽的神经绷紧,说话都支吾起来:“不用了,你的房间我——”

    沈弗峥轻笑,打断她,他说:“弥弥,别紧张,不用怕啊,我不是那种人。”

    什么哪种人?她有说吗?钟弥更加手足无措了,好像只有恭敬不如从命这个选项。

    “那我去休息一下。”

    沈弗峥说的是他在这里有间房,却没告诉钟弥这是比平层豪宅还阔的大套间,夸张到什么程度?会客厅旁边还有一间会议室。

    里面十几张椅子,连投影仪都有。

    机子看着怪先进,极简风的按键她弄不明白,大幅的光影数次变幻,机械声很复古,像胶片电影更迭放映,一时不知道是在投影,还是在录像。

    她先是在投影前用手指比了一会老鹰和兔子,很快就觉得无聊。

    看见旁边搁置了一台唱片机,她试着去放歌,居然是《何日君再来》,她大学用这首伴奏编过舞,参加比赛还拿过非常好的名次,听到旋律,四肢就像肌rou复苏一样自然而然舒展起来。

    乐声慵懒,舞姿也微醺一般。

    一曲毕,肌rou也稍稍有点酸,跳舞这么多年,其实她挺喜欢这种韧带骨rou被抻开的感觉,但她坐中央的转椅,上半身趴桌上,盯着前方投影孔眼里投射出的光,却开心不起来。

    如果没有彭东新,她现在应该剧院跳舞。

    落在她身上的光,不该是酒店套房里投影仪照出来的。

    越想越气,钟弥把眼前的光想成恶势力唾弃。

    “垃圾!去死吧!”

    跟沈弗峥说困了是借口,但一个人在套房参观完,钟弥还真哈欠连天地生出困意。

    高层落地窗外已经能远眺到天边的赤金晚霞。

    钟弥掏手机拍了一张风景照,在窗边又站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了才躺到长沙发上,眼皮越来越沉,很快睡去。

    透过整面玻璃,昼夜接驳的光影变化,分分秒秒,一寸一寸在室内完成交替。

    钟弥熟睡着,干净眼皮上微暖的霞晖渐渐褪色失温,京市夜晚的霾蓝,在一声细小的嘀响里,被一层淡黄的室内灯光覆上。

    钟弥没听见。

    再往前,开门的动静她也没听见。

    她很久没有不做梦地睡上几个小时了,以至于被人轻轻喊醒时,她睁开眼看见陌生的夜晚,人都懵住了。

    可能是怕太亮,扰到她,只有玄关那的灯开着。

    “弥弥。”沈弗峥喊她,见她慢慢抬眼皮,抬五分落三分地适应着,说,“你睡很久了。”

    钟弥朝后撑了一下胳膊,半坐起来。

    “几点了。”

    她想去摸手机,还没摸到,沈弗峥先回答了:“快八点了。”

    “我睡了这么久吗?”

    她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沈弗峥的手代替她的手,贴上来,光线昏昏,他看着她,声音也有种夜话一样缱绻意味。

    “嗯,最近很累吗?”

    无可与人说的心事太多,算一种累吗?

    钟弥没法跟他说。

    因为眼前这个男人也是她的心事之一。

    他肩膀很宽,伸手贴她脸颊的姿态,像敞开怀抱一样,或许是还没醒,她心底生出一种渴望,想将自己的身体嵌进去,体会一下或是虚无的安全感。

    不甚明亮的余光将他好看的五官轮廓镀得很深邃,平直的唇线也漂亮,钟弥久不说话,却鬼迷心窍一样,不自禁朝前靠去。

    她想吻一吻这夜晚。

    距离已经近到她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偏偏心头一怯,她想退回原位置,可来不及了,后脑勺忽的被一只宽大手掌按住,向前一送,断她退路。

    男人的唇贴上来,触感温热,钟弥眼瞳稍稍一睁大,周身一紧,落在沙发上的五指,抓过绒面纹路,紧紧蜷缩,如被飓风扫过的一朵皱花。

    好在沈弗峥没有深入,只是吻了吻她。

    唇瓣分离寸许,那只大手从她后脑滑向纤细脖子,掌控着距离,钟弥仍然没有退缩机会。

    可她脸颊发热,只好低垂眉眼。

    小小的声音,像温过的低度酒,又或者像香薰蜡烛里的一点暖光,有种微醺的烘热。

    “你不是说,你不是那种人吗?”

    她脸颊边被抱枕睡出一道红痕,沈弗峥抬手抚上去蹭了蹭。

    他说抱歉。

    “我以为我不是。但在你面前,收到一点提示,我好像就会变成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