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有光 第122节
距离舞台大概还有七八米的距离,走到了上次倚着的那棵树前,江岌的脚步停了下来。 秦青卓也随他停了下来:“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江岌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侧过脸看向他:“想上台看看吗?” 秦青卓盯着不远处的舞台没说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想不想走上去看看。 或许是因为刚刚一路上回忆了太多关于那场演唱会的事情,光是这样远远地看着那个方向,他就已经感受到了当年一步步靠近舞台中央时,那种混杂着期待、不安和焦虑的心情。 继而他的手忽然被握住了,江岌的手心温热而干燥,将他的手指轻轻包拢起来。 “别怕,”江岌拉着他往舞台走,这次嗓音听上去也不冷了,低沉的,在黯淡的天色里听上去很温柔,“我陪着你走过去。”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一起走过了舞台前的七八米距离,又一起迈上了台阶,然后一步步接近舞台中央。 一直把秦青卓带到立式话筒的前面,江岌才松开了手:“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他说完,朝舞台斜后方走过去,走到控制台后面,用手指拨动了几个开关。 两侧的音响被打开,发出了滋滋的电流声响。 舞台上方的射灯随之亮起,光雾从头顶倾泻下来,在秦青卓所站的位置上投出了一个很亮的圆,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灯光之下。 这一幕像极了每场演唱会开始前的几秒——站在明亮的聚光灯下,承受着台下所有歌迷的期待——以至于秦青卓忽然有些紧张无措,不知道江岌到底想要做什么。 江岌打开了灯光和音响之后,朝秦青卓走了过来。 走近了,他却没跟秦青卓一起站在聚光灯下面,而是又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了舞台最前方。 那里放着一个半米高的黑色仪器箱,他在仪器箱上靠坐下来,看着几米之外的秦青卓。 在灯光的映衬之下,秦青卓的脸色看上去更苍白了一点。 起风了,凉风将他的头发吹了起来,略长的发丝拂过他的脸。 秦青卓的身上还裹着他的外套,因为大了一码而使他显得格外虚弱一点。 然而他还是很好看,站在舞台的灯光下,白天里柔和的五官看上去愈发明艳起来,身上的气质却是脆弱的,让江岌想起了红磡那场演唱会上的秦青卓。 “现在是什么感觉?”江岌看着秦青卓问。 “有点害怕,”秦青卓如实说,在听清自己的声音经由话筒扩散开来,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更强烈了一点,“想……逃走。” “别怕,”江岌温声说,“这里没有别人,就只有我一个观众。” 秦青卓轻轻“嗯”了一声。 盯着秦青卓看了片刻,江岌又开了口:“秦青卓,唱首歌给我听吧。” 站在话筒面前,秦青卓看着几步之外的江岌。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跟那场梦相似极了。 ——站在台上被期待着的自己,和等待着自己开口唱歌的少年。 只是梦里的江岌是站在台下的,离他更远一点,而现在江岌距离他不过几步距离,以至于他能够清楚捕捉到这双眼睛里的任何情绪波动。 脑中浮现出梦里江岌朝自己投来那失望的一眼,片刻犹豫后,他抬起手握住了话筒。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开口,然而嘴唇张了张,他继而发现自己的喉咙太紧了,紧到像是被堵住了,以至于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在尝试过后,他最终只是抿了抿嘴唇,放开了手里的话筒。 “我唱不出来,”他垂下手,眼睫也低垂下来,不去看江岌的眼睛,“太久没唱歌了。” “再试试呢?”江岌的声音呈现出一种循循善诱的温柔,“你可以唱出来,我听到过,很好听。” 沉默几秒,秦青卓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江岌”。 台上台下重新恢复宁静。 好一会儿,江岌才又出声问:“你真的不给我唱点什么吗?” “我们吵架那天,我其实做过一个梦,”秦青卓的喉结滚了滚,“梦里也是这样,你等着我唱歌,但我最后还是没唱。” “后来呢?” “后来你特别失望地走了,我追上去,但是再也找不到你了。”秦青卓闭了闭眼睛,眉心微微蹙了一下,看上去有些难受,“这几天我不停地在想这个梦,包括刚刚也是,我特别害怕你像梦里一样,头也不回地就那么走了。所以江岌,我不是不想唱,是站在这里我真的唱不出来。” 江岌没再说话,只是看着秦青卓,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你别怕,我不走。” 几秒之后,秦青卓低垂的视线抬起来,看向了江岌。 他这才发现江岌看着自己的眼神有多温柔,好像就连他们在一起的那天晚上都没这么温柔过,那种难受的感觉减轻了一点,连带着他整个人也放松了一点。 “那就不唱了,”江岌看着他说,用商量的语气说,“不过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吧,好不好?” “好。”秦青卓点了点头。 江岌极轻地笑了一声:“你都不问是什么事情么?” “什么事情都可以,”秦青卓的眼神和语气都很笃定,这让他看上去甚至有点像个真诚的小孩子,“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一定会尽力去做。” “你可以做到,”江岌说,“是一首歌,你只要把它听完就好了。” 秦青卓这才注意到江岌手里捏着一个很小的黑色遥控器——似乎带自己来到这里、走上舞台,江岌就是要让他听这首歌的。 “秦青卓你记住,我不会伤害你,”江岌看向他的眼神很认真,说话时的语气也很认真,“所以,你要说话算话,一定要把它听完。” 秦青卓点头,又应了一声“好”。 江岌的拇指移动到遥控上的播放按钮,轻轻按了一下。 几秒之后,一直在两侧发出滋滋电流声的音响传出了吉他的前奏声。 几乎无需辨认,秦青卓就听出这首歌是他自己的那首《陷入我梦里》。 他曾经唱过了几百遍的歌,熟悉到像是融入到了骨血里。 他不知道江岌为什么要放这首歌,但既然答应了江岌,他就站在话筒后面安静地听着。 然而几十秒之后,在听到自己的声音自音响中传出之后,秦青卓脸上的表情忽然变了一下。 ——音响里放出的并不是cd版的《陷入我梦里》,而是四年前那场演唱会上他唱砸了的、这么多年以来一直被诟病为“车祸现场”的那个版本。 “江岌,”他抬头看向江岌,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惶,“别放这首歌。” “可你刚刚答应过我了,”江岌看着他说,“你说会把它听完。” 秦青卓感觉到了进退两难,他咽了一下喉咙,喉结在薄薄的皮肤下滚动。 就在一分钟前他确实答应过江岌,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江岌会让他听这首歌。 从那场演唱会退场之后,四年来,他从来没有勇气去听那天自己到底唱成了什么样。 而现在终于听到了,他才确信那天的表现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 自以为差强人意,其实是糟糕透顶。 发着虚的嗓音,竭力维持的音准,畏畏缩缩的进拍…… “别放这首,”秦青卓摇着头说,声音里夹杂着急促而明显的呼吸气流,通过话筒跟音响里糟糕的歌声交汇到一起,“江岌,我不想听到这首歌。” “别怕,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江岌却不按他说的做,“我陪你把它听完。” 站在原地,四年前发生的一切在秦青卓眼前历历在目。 一句又一句糟糕的歌声从音响中传出来,然而秦青卓知道这还不是自己最糟糕的表现。 每放出一句,距离高潮那句“fall into my dream”就更近了一点。 那噩梦般的一幕,秦青卓无论如何都不想重新经历一遍。 他转身往台阶的方向走,步子迈得很快,急于要逃离这个地方。 逃得越远越好,直至听不见音响中自己的声音。 “别走秦青卓,”他在慌乱中听到江岌这样说,嗓音压地沉了一点,“如果你不想让我失望,那就把它听完。” 脑中倏地闪过梦里那双盛着浓黑的眉眼,还有少年转身离开前,朝自己投来那失望的一眼。 距离台阶还有两三步的距离,明明很快就能逃离这里,秦青卓的脚步却不知怎么停了下来。 他低垂着头站在那里,痛苦地听着自己的声音,却没有再往前迈出一步。 侧方的音响震耳欲聋,脚下的舞台似乎都在跟着震颤,比刚刚中央的位置还让他感觉煎熬。 周围的旗帜猎猎飞舞,耳鸣声响了起来,每接近高潮一句,响得就更厉害一点。 然而他忽然希望耳鸣声再响得厉害一点,这样就能盖住音响里自己糟糕的声音。 江岌朝他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像是对他说了什么,但混杂在音响和耳鸣声里,秦青卓已经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他只听到间奏声响了起来,持续二十七秒的间奏之后会发生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忽然消失的听力、观众席上投来的失望眼神、错乱的节拍和破了音的歌声…… 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呼吸变得越发急促起来,想要抬起手捂住耳朵,一只手却被江岌紧紧握着。 他试图用力挣脱江岌的手,江岌却忽然抬手抱住了他。 “别怕,秦青卓你别怕,”离得很近,江岌压沉的声音这次再清晰不过地透过他的耳膜,“相信我。” “别放这首,”秦青卓小声地哀求着他,“我求你了江岌,我不想听到这一段……” 然而那首歌却还是在继续播放,江岌只是紧紧地抱着他。 最后两个小节,秦青卓身体克制不住地发起了抖。 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甚至有种缺氧的感觉。 就像是在等待一场死刑的降临,间奏声每推进一秒距离刑场就更近了一步。 最后几秒他甚至有些站不住了,惊恐中他急促地喘息着,甚至觉得大脑阵阵发晕,眼前也连带着一阵模糊,视野中的景象全都在视网膜中变成了大团大团的色块。 间奏声到了最后一秒,耳鸣声剧烈而聒噪地到达了顶峰。他全身失力,整个人被巨大的绝望笼罩,只能闭上眼睛,等待着这场审判的来临。 下一秒,“fall into my dream”这句响了起来。 混杂在耳鸣声里,让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然而,那噩梦般的一幕并没有出现。 耳鸣声一瞬间弱了下去,音响的声音再清晰不过地传进耳朵里。 ——透过耳膜传过来的,是他与江岌的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