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苹果园
我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在我们村当过民办教师,村里很多人都是父亲的学生。后来父亲又到乡里当了广播员和电影放映员,管理着乡里的广播器材,还经常骑着自行车带着放映机和电影胶片到各个村里放电影。村里的人一看见我父亲来了,就知道晚上村里就要放电影了,就会拿着板凳去那块经常放电影的空地上去占地方。 父亲喜欢放电影和广播器材,父亲也是一个无线电爱好者。据我母亲说,父亲曾经自己组装过收音机,戴上耳机就能听到广播。那时候,农村的人没有见过收音机,都稀罕的不得了,都来我们家一个接一个地戴上耳机听一听,听完了兴奋地说:“戴上个这个东西就能听到北京那边的的人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父亲还组装了一个电唱机,就是放黑胶木唱片那种。到了晚上,父亲就放革命样板戏的唱片听。我小的时候,还在家里看到过红灯记白毛女的胶木唱片,有的已经坏掉,只剩下残存的半张。 到后来收音机开始普及了,就有很多人来找父亲修理收音机,我们家里经常有很多等待修理的收音机放在那里。等有了黑白电视机,父亲又开始给别人修理电视机。有一年大年三十还被人叫走去修理电视机。父亲给别人修理收音机电视机都是不收钱的,父亲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要从这方面去赚别人的钱。 父亲一辈子也没有发财,但是他也生活的很快乐,有自己喜欢做的事和一个幸福的家。但是,有一年我们乡组织农民去山东冠县参观苹果园,父亲也跟着去了,没想到这一次参观却改变了父亲的生活。 当时,农村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实行了十几年。我们那里的情况是把土地按人口平均分配到每一家,每家每户都种粮食和棉花。一开始的几年农民确实过上了好日子,但是很快情况就发生了变化。由于粮食的价钱很低,种棉花的成本也很高,农民们一年下来靠种地挣不了几个钱,大家都在想着新的出路。后来听说山东冠县的农民靠种苹果发了财,乡里决定带农民们去参观取经,在我们那里也推广种苹果。 父亲那天参观回来很有些兴奋,跟我们说道:“看来种苹果真的行!一亩苹果树能收苹果三四千斤,按一斤苹果卖五毛钱,一亩地就能收入一万五到两万元。就是按小麦的价钱算,一斤三毛钱,一亩地也能收入一万元左右。但是小麦一亩地顶多能产一千斤,才能收入三千元。”我们听了欢欣鼓舞,想想种苹果能收入那么多钱,我们还能随便吃苹果,就都赞成种苹果树了。 第二年的春天,我们村买进了大量的苹果树苗,几乎每家每户都种上了苹果树。据说乡里还有优惠政策,种苹果树的土地可以承包十五年以上。我们家的十亩责任田也全部种上了苹果树。父亲每天满怀希望地去看苹果苗,看着树苗发芽了,一天天长高了,高兴地合不拢嘴。由于苹果树还小,所以暂时还不影响种庄稼。想想小麦玉米能有一个好收成,苹果树在将来也能带来更多的收入,我们也全都兴高采烈。 就在这一年,奶奶得了脑血栓,偏瘫了,每天只能在床上坐着躺着,需要一个人专门护理。每天母亲大部分时间只能在家照顾奶奶,父亲去管理苹果树。那时大姐二姐都已结婚,我也工作了,弟弟还在上学,所以苹果树几乎只是父亲一个人在管理。幸好二姐家跟我家很近,经常可以来帮忙。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那里遭遇了几十年来最强的寒流,由于苹果树没有包扎,全部冻死了。过了年,绝大多数农户都纷纷拔掉了苹果树,又开始老老实实地种庄稼。 父亲去没有灰心,依然去地里看苹果树苗。父亲惊喜地发现,苹果树苗只是上面冻死了,但是根并没有死。春天的时候,苹果树的根部又开始长出了新的嫩芽。父亲又开始了新的一年,继续着自己的靠苹果树发财的梦。等树苗长的高一些了,父亲又请人来给树苗嫁接,因为只有嫁接后的苹果树才能长出富士苹果。 苹果树从栽种到结果至少需要三年的时间,因为这一次树苗被冻死的事件,苹果树结果的时间又往后推迟了一年。 在这三年的时间里,父亲买来了书籍,自学了苹果树的栽培管理。有时间就去苹果地里,拿着剪子、背着打药筒,给苹果树剪枝打药。苹果树一年年地长高长大,地里可以种的庄稼也越来越少了,因此,家里的收入也越来越少。但是苹果树还需要投入很多,每年施肥打药。父亲并不在乎这些,因为苹果树马上就可以结出果实了。 终于迎来了苹果树结果的一年。父亲和母亲还有二姐一家,开始拉土给苹果园打造围墙。经过几十天的劳动,终于垒起一圈不高的土墙,还用木棍做了一前一后两个进园的门。苹果树开花了,一树一树粉色的花,开的十分漂亮。村里的人都来观看,跟父亲说道:“好啊,看这花开的多好看,等着今年吃你们家的苹果啊!”父亲听到了就会笑的眯起眼睛。但是到结了小苹果,就要摘掉大部分,因为苹果树第一年结果,不能结的太多,那样会把树累坏,影响苹果树的生长,毕竟苹果树还小。 苹果树第一年结的苹果没有多少,村里的小孩子偷了一些,分给乡亲们尝了一些,给亲戚朋友送了一些,就所剩无几了。所以苹果树第一年结苹果,我们家几乎是没有收入的。 又过了一年,苹果树又该结苹果了。这一年的花又开得很多很漂亮,结的小苹果也特别多。父亲每天去苹果园里,剪枝施肥洒药,心中又充满了希望。等到小苹果稍稍大一些了,又买来了塑料袋套在苹果上,我二姐一家还有大姐的孩子都去帮忙,因为每一个苹果上都要套一个塑料袋,总共要套几万个。但是没过多久,不知是一场什么病害,苹果纷纷落地,苹果园里满地都是青苹果。父亲母亲每天都去苹果园里清理落地的苹果,一车一车地往外拉。这一年,我家的苹果又几乎没有收入。 到了结苹果的第三年,父亲终于迎来了丰收的一年。这一年的苹果结的又多又大,看着非常喜人。听说别的村里种苹果的人家,都是在苹果园里盖房子,一家人搬到苹果园去住,还养几条大狗,看着苹果园以防小孩子偷苹果。但是父亲想到卧病在床的奶奶,心想不能让奶奶去苹果园里去住啊,毕竟不是家,结果就没有在苹果园里盖房子。说起喂几条狗看苹果园,父亲更是不允许,说道:“小孩子吃几个苹果算什么?小孩子又能吃多少?结的苹果就是让吃的吗,不能喂狗。”结果方圆几里地只有父亲的苹果园没有人住,也没有喂狗,经常有小孩子成群地翻过围墙去偷苹果,有我们村的,也有外村的。 看到父亲的苹果园要丰收了,有些人就开始眼红了。一次队里开会,就有人提出来种苹果的地为什么就十五年不能动?这是大家伙的地。咱们队里都是三年一小动,五年一大动,我看种苹果树的地也该重新分一下了。此话一出,马上就有人响应。父亲这才想起,当初说是种苹果树的地十五年不动,但是并没有签承包合同。父亲去找队长谈签合同的事,队长抽着烟就是不表态,淡淡地说道:“先种着吧,合同的事以后再说吧。” 苹果丰收了,可是怎么卖苹果又成了难题。让人家搞批发的来收吧,人家说是你们那里种苹果的太少,去一次不值得,还把价钱压的特别低。不让人家来收,苹果一堆一堆地放在家里,每天都有很多苹果烂掉。于是,父亲母亲每天开着三马车,去各个村赶集卖苹果。一天大姐回娘家,父亲母亲出去卖苹果了,没有在家。大姐骑着自行车找了好几个村,天快黑的时候才在一个村子里找到父亲母亲。二位老人在瑟瑟的北风中站着,满脸满身都是土,前面放着一堆苹果。好一点的卖五六毛钱一斤,小的两三毛钱一斤,最不好的只卖几分钱一斤。大姐眼泪差一点就掉下来。父亲母亲出去卖苹果还经常收到假币。有一次一个人拿着一张五十元的来买苹果,母亲觉得那张钱有点问题,但是不能确定是假的,就从兜里拿出来另一张五十的,一对比两张一样,觉得没问题就收下了。回到家一看两张五十的全是假币。 这一年的苹果大概卖了五千元左右。但是随后的几年收成一直上不来,但是投入还是没有减少。后来在母亲和jiejie的劝说下,父亲忍痛把已经很粗的苹果树刨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怎么也不忍心刨了。 一年,我们家苹果园旁边的一个叔叔家里添了人,需要添地。而我家由于弟弟参加工作户口转走了,队里决定把我家的地分给这个叔叔家一块。父亲说是从刨掉苹果树的那边给他们分一块,那个叔叔不同意,非要从我家种苹果树这边分一块。最后只好又忍痛从苹果园里分出一块地,又刨掉了很多苹果树。不久,父亲就得了一次轻微的脑血栓。别人都说是被那个叔叔给气的,父亲却说不是。 眼看着苹果树不能带来丰厚的收入,而父母也渐渐年老,管理苹果园已经力不从心了,终于在去年,在母亲和jiejie的坚持下,把剩下的苹果树全刨掉了。 苹果树是找人来锯掉的,人家在地面上把碗口粗的苹果树锯掉,把树干拉走,一棵树只给五块钱。树根还要自己刨出来。刨苹果树那些天,母亲jiejie姐夫每天去苹果园里忙,父亲没有去看。回到家里谁也不提苹果树的事,好像苹果树还好好地长在那里。 等地里全收拾干净了,父亲才去地里看了一次。父亲看着那一片曾经长满苹果树的土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看着,谁也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 这片土地,不知道千百年来承载过多少人美好的愿望,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美好的愿望最后破灭。大地无无言,父亲也无言。 开始种苹果树那一年,父亲五十岁。刨掉苹果树这一年,父亲六十岁。十年间,父亲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了,牙齿也掉了。父亲靠苹果园发财的梦,也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