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说着,眼泪已经顺着女人干瘪的两颊往下淌,她手一抖,那把沾血的弹簧刀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弹到了一米开外。 “做什么手术?” 罗无辛下意识问,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陶森却似乎没有察觉到罗无辛是在单独问他,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张女士,就算我可以给你做手术,那我也要告诉你,脑立体定向神经调控技术确实是一种行之有效的精神外科手术,是用于治疗难治性精神病的最后方法,但是,它对你的脑组织终究是有损毁的,以临床病例来看,手术可以消除多数阳性症状,但还是存在并发症和复发的可能,所以,一般我并不主张患者在没有经过系统诊断和治疗的情况下使用精神外科手术。” 在提及专业时,陶森看上去俨然已经不是一个刚刚遭遇医闹的受害人,而是一个正在做科普的专家。 他淡淡道:“以你目前跟我描述的症状,你的病症主要是强迫思维还有幻视幻听,还远没有到达需要启用外科手术来治疗的地步,我已经说了,现阶段张女士你需要的是通过服药来控制病情的发展。”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罗无辛越听越陌生。 在他看来,陶森今天表现出的气场和性格和之前截然不同,强势,冷静,不近人情,和昨晚那个无奈的哥哥一比简直像是两个人。 “哥哥……今天怎么这么霸总啊?” 陶昕似是也发现不对,而罗无辛来不及细想,就听窗台上的女人发出一声幽幽的苦笑,随即,转身就欲往下跳! “等等!这个事情也不是没有余地!” 心知楼下的消防气垫还没准备好,罗无辛赶忙一个箭步上前:“张女士,虽然我不知道你因为什么要做手术……但这件事还有余地,毕竟,问诊就几分钟时间,陶医生这么忙,说不好还没有掌握你的全部信息。” 闻言,女人用手抓住窗沿,微微侧过头来,似乎表示自己在听。 “小说里不都该有个谈判专家吗?怎么会要罗警官你这种没长嘴的人上啊!” 脑袋里的陶昕比他还慌,罗无辛听得翻了个白眼,心想他还想问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连个消防气垫都没好,说道:“张女士,你有什么诉求你就说出来,现在跳下去,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人死如灯灭,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只是不想再重蹈覆辙。” 好在,女人还没有放弃沟通,她喃喃着低下头,似乎正在看脚下的楼有多高,而罗无辛趁机走近了两步,继续出声稳定她的情绪:“张女士,你可能和陶主任之间有什么误会,先和我说下你的诉求吧,我之后来帮你和陶主任沟通。” “我……我的孩子不见了……我只是想要,解决我的痛苦。” 女人的身材单薄,看起来全部的重心都已经在窗外,坐在第一排“观众席”的陶昕此时守在电视屏幕前甚至大气都不敢喘,只能小声说道:“罗警官,还有两步就到了,你可千万稳住啊。” 他当然知道。 罗无辛咬了咬牙,继续说道:“你的孩子去哪儿了?是丢了吗?我是分局刑警大队的,如果是这方面的痛苦,你应该来找我们,我们会帮你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的。” “但是,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回来。” 女人发出梦呓一样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向天空,半晌,却又忽然笑了出来:“你为什么要救我呢?你之后会后悔救我的。” “什么?” 此时罗无辛离人已经只剩下一米的距离,却见女人冷不丁地回过头,她对着罗无辛淡淡一笑:“你不该救我的,警官。” 说罢,女人身子一歪便滑下了七楼,陶昕在他的脑袋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而罗无辛脸色铁青地一个箭步扑了上去,他猛地朝窗外探出身子,紧跟着,一把在半空中抓住了女人的手腕! “张女士!” 罗无辛瞬间感到了肩膀传来撕裂一般的痛楚,虽说女人看上去非常瘦弱,但是硬生生在半空中吊着一个人仍然耗费了罗无辛全部的体力,他死死拉住了那段枯柴一般的手腕,咬着牙大喊:“赶紧来个人!” 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但无奈人民医院作为老牌医院,老楼已经有数年没有整修过,神外的诊疗室狭窄老旧,连带窗口也只有单扇,几个派出所的巡警虽是有心想要帮助罗无辛,但是受窗户的宽窄所限,他们竟生生找不出地方可以伸手帮忙。 “罗警官你撑住啊!” 陶昕急地在房间里打转,她现在一点忙都帮不上,即使身体里有两个人,但是罗无辛却也只能使出一个人的力气,也因此,陶昕只能一点点看着电视机里女人的手往下滑。 “她要掉下去了!” “我知道!” 罗无辛的手心里都是汗,几乎是使上了全身的力气,却还是没法将女人往上拉动分毫……也好在就在这时,楼下的消防充气垫已经充气完毕,算是给女人的生存加了几分保障。 “张女士,你别松手!” 罗无辛自然也能感觉到女人在往下掉,他额上的汗珠滚滚而落,甚至还有的砸在女人的脸上,而这一下,女人仿佛是给惊醒了一般,她抬起头对着他恍惚地笑了一下。 “别救我。” “等等……” 一瞬间,罗无辛心中不好的预感冲到了极点,而还没等他反应,女人已经直接松开了手,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张女士!” 在陶昕还有一众围观人群的尖叫声中,罗无辛眼睁睁的看着女人直直地摔下了七楼。 第20章 母亲05 “还好,落在了消防气垫上,弹起后二次摔落导致颈椎损伤,现在命应该是能保下来,但是还有多长时间能醒并不确定。” 上午十一点半,急诊室医生和罗无辛转述了刚刚接受完紧急手术的张萌的现状……在不久前,她还是一名正常挂号问诊的病人。 罗无辛眉头紧皱,他始终觉得有点不对劲……毕竟,他之前接触过很多拐卖的案子,虽说也有不少父母在寻找孩子的过程中失去信心,但他却从未碰到过因此报复社会伤医的案例。 张萌早上到底经历了什么? 不知为何,罗无辛心中那种不好的预感记极其强烈,就像是不久前面对陈凤时那样……有个声音在不断和他说,要调查张萌。 “看来,还是得去找你哥录个笔录。” 离开急诊室,罗无辛转头又坐上了回七楼的电梯,因为这是一周当中陶森唯一出诊的一天,面对一众好不容易才挂到号的患者,陶森并没有太多犹豫,简单包扎了伤口之后就回到了就诊室继续看诊。 “哥的手……应该没事吧?” 哪怕罗无辛已经再三确认,陶森的手并无活动问题,陶昕却还是放心不下,闷闷道:“其实我知道,哥以前也碰到过医闹……因为做完脑部手术,有些患者会出现失忆,感情丧失这样的情况,患者家属接受不了就会把帐算在我哥身上,甚至还有人跟踪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哥才不让我跟他住的。” 难怪。 罗无辛这下总算明白,为什么陶森会因为meimei突然出现在医院露出那种表情。 他并不希望陶昕和他的工作牵扯上关系。 “这么看,你哥确实是个好医生。” 电梯在七楼停下,此时门诊时间已经结束,大多数的医生已经去午休了,然而,因为早上的意外,七楼陶森的诊室门口却还是有一位病人在等待。 罗无辛走到门口,听到陶森正在对诊疗室里的人说:“看ct的情况可以排除颅内出血和脑部占位,现在高度怀疑是脑炎,给你开单子去做一下腰穿……脑炎的话除我以外的其他医生看到单子也可以做判断,根据脑炎的不同类型使用抗病毒药物或者抗生素进行治疗就可以了。” “谢谢你陶医生!” 一对父母抱着孩子从诊疗室里出来,路过罗无辛身边时,他听见女人对男人说道:“还是要找最好的医生看一下,这下就放心了!” “他们还挺幸运的,能挂到我哥的号……一般来说,来找我哥看病的都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不是出了意外导致颅脑损伤就是颅内肿瘤,要不就是严重的癫痫之类,总之都是要做手术的。” 陶昕忍不住感慨,在内心深处,她甚至有点感谢罗无辛,自从发生了跟踪的事情,陶森就不让她来医院了,如今要不是因为她待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她也不可能接触到这些陶森平时的病人。 无论要问什么,都要等到陶森下班……看这样子,他至少今天下午可以休息半天,不至于还要带伤上手术台。 罗无辛抱着手臂靠在诊疗室前,而隔着半掩的门,房间里的对话清楚地传了出来。 “陶主任,我儿子这个情况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手术啊?我怕……一直这么拖下去,他会永远醒不过来。” “王先生,说实话,看指标和ct,您儿子的情况现在非常稳定,不会变好也不会变坏,但是,想要清醒会很困难,又或者说就算是在现在的情况下清醒,他也必然不可能恢复成之前那样,我和您说过,手术是唯一的希望,但是,这个手术现在还在做审批,我们院要拿到手术资格,最快是在三个月后,您的申请表已经交上去了,只要拿到资格,经过伦理委员会审批,你们会是最先动手术的人。” “那……三个月之后真的可以……” “只要能够获批资格并且通过伦理审批,就可以动手术,但是,实验性手术都具有风险,您儿子要接受的手术更是前所未有过的,按照规定,只要接受了手术,如果您儿子在手术后成功苏醒,他需要接受医院和相关部门的长期跟踪回访,这个举措是强制性的,甚至可能是终身制的,这件事,我之前应该已经告诉过您了吧。” “我……我明白……” 前所未有?有关部门?长期跟踪回访? 罗无辛越听眉毛扬得越高,他还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实验手术要做到这个地步,屋内的对话却已经结束,一个失魂落魄的中年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慢吞吞地走向电梯的方向。 看起来这就是陶昕说的,运气不太好的患者。 “罗警官?” 罗无辛目送男人离去,而这时,他身旁响起了一个沉稳的声音。 准备下班的陶森走到门口看着他:“你回来做什么?” “所以,张萌是初诊?你之前没见过她?” 中午十二点半,罗无辛一边翻看着系统里张萌的资料一边问坐在桌子对面的陶森:“她今天和你第一次见面就要求你给她做手术?” “没错,她说她会出现幻听幻视,我让她去拍个片子,排除脑肿瘤压迫导致的幻觉,但是她坚持要我给她动手术,而且上来就说了,她要做的是脑损毁手术,一劳永逸地破坏她大脑里的某些部分,以杜绝她以后再发生类似的情况。” 即使是坐在公安局里,陶森看上去依旧很冷静,而平白被罗无辛拉进审讯室的彭晓直到这时还没搞清楚状况,只能眨巴着眼睛看着罗无辛,等待他提问。 张萌,三十八岁,未婚,工作是在某商场里做品牌童装导购员,四年前曾经报案,称自己两岁的儿子吴盛在公园走丢,笔录里张萌告知过警方,吴盛是自己未婚先孕产下,没有通过医院,甚至没有上户口,一直都是自己独自抚养,然而,就因为她带孩子出去散了一趟心,转眼间,孩子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她今年都三十八岁了还是没有结婚生别的孩子……应该是一心想要把之前的孩子找回来吧。” 陶昕这时在罗无辛脑子里小声说道。 罗无辛皱起眉:“陶医生,能不能请你再和我解释一下这个脑损毁手术,并且,再仔细描述一下当时的状况?” 陶森点点头:“当然可以,边缘环路阻断术是一种精神外科手术,通过立体定向,损毁脑内核团达到让患者变得温顺的目的,被认为可以医治严重精神疾病患者又或者是成瘾人群……行之有效,但是因为对脑组织有损伤,所以,即使现在误差值已经小于0.1毫米,在应用时还是得非常谨慎,而今天那位张女士上来就告诉我,她因为失去孩子精神上遭遇了极大的痛苦,有时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她怀疑自己已经患有精神疾病,希望我能做手术改变她的现状。” “她怎么知道你可以做这个手术?” “理论上人民医院不止我一个医生可以做这个手术,因为这个手术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 “是因为你的父亲也做过这个手术对吗?” 冷不丁的,罗无辛忽然开口,把他脑子里的陶昕吓了一跳:“喂,你突然说什么呢?” 边缘环路阻断术。 罗无辛想,这个名字他之前曾经在陶远编撰的书里看到过,书里介绍,陶远是之江第一个带领团队完成边缘环路阻断术的神经外科医生,也是他开启了之江这方面脑手术的新纪元。 他本想用这个问题顺便试一试陶森,结果陶森的反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淡淡道:“没错,我父亲做过这个手术,在网上应该也能搜到相关内容,我估计这也是为什么她上来就跟我提这个要求。” “那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我认为她没有手术指征,甚至有可能挂错了科,虽然技术已经成熟,但我仍然认为手术是解决精神问题的最后办法,除非已经尝试过其他所有疗法,我不主张给任何精神疾病患者使用不可逆的手术。” 陶森干脆利落地说完,而从头至尾,他一直看着罗无辛,视线甚至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偏移。 就好像被审问的其实是罗无辛一样。 陶森说道:“可能是因为我的态度太强硬了,在请求了我两三次都被拒绝之后,张女士突然拿出了刀,我用左手挡了一下,紧跟着我的助理跑出诊疗室求救,张女士就跑去了窗边,接下来的事情,罗警官你都看到了。” 这家伙……真的冷静得好不正常。 罗无辛皱起眉,而似是发现他的口吻不对,陶昕也开始在他脑子里嚷嚷:“我哥都受伤了,罗警官,你能不能不要把他当作嫌疑人一样审啊?明明你觉得有问题的不是张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