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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 第561节

    大晋皇朝还是有胸怀天下的仁人志士的。

    儒家学说发展至今,虽然已经彻底沦为统治者的工具,但它在根子上并非一无是处,相反,能成为一种普世三观,它有它正确的方方面面。

    陆瑞、何贞之这些读圣贤书的书生,没有忘记圣人的某些教导,哪怕在宦海沉浮多年,依然还有自己的底线、原则与良知,殊为难得又殊为珍贵。

    天下还有很多读圣贤书,受圣人教诲,保持着一颗为国为民之心的读书人。

    如果没有他们,这个天下这个民族就真的没救了。正是因为有他们——哪怕人数很少,这个天下才不至于彻底陷入黑暗深渊。

    他们,是天地的脊梁,是万民的希望。他们,能够走向未来。

    ——世事人情,矛盾且复杂,文明史也是在这种复杂与矛盾中螺旋向前。

    回到东宫,赵宁叫来了黄远岱、扈红练等人。

    扈红练、陈奕本身是一品楼与长河船行的核心当家,有自己的事务需要统筹,做反抗军的当家的只是形势需要,如今皆已回归本职。

    取代他们的是赵逊、赵烈等赵氏族人。

    因为国战需要,赵氏在乾符十二年之前,让很多旁支偏远子弟回归晋阳,接受了秘密训练,如今赵氏的修行者力量足够强。

    这些赵氏族人里,未必人人都能有反抗军那样的觉悟,愿意为天下苍生的公平与尊严而战。

    但要说到赵宁想要赵氏长久做第一氏族的万世基业,就没有人不认同。在这个前提下,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跟他们讲一讲,他们自然能跟反抗军同一阵营。

    “之前的计划需要修改。”

    在黄远岱、扈红练等人进门后,赵宁直入正题,“这趟‘躺平’风波,会立马发展为一场上层权贵与下层百姓的正面争斗。

    “如果没有我们相助,在当前这种上层权贵掌控绝对财富、绝对舆论、绝对力量的形势下,下层百姓必输无疑。

    “今年这场大计,就从帮助下层百姓,过他们想要的生活开始。

    “维护他们作为人的尊严,保证他们不做牲口的自由,让他们有争取公平的资格,就是这场战争的核心!”

    赵宁的目光从周鞅、陈奕等人身上扫过,“我们要让所有平民百姓都看看,大晋皇朝绝不是维护权贵大户、巨贾地主利益的皇朝!

    “我们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大晋皇朝的统治基础,是这普天之下的绝大多数人,是那些正在饱受剥削、受苦受难的普通人!

    “大晋朝廷,始终与他们站在一起;大晋皇朝,是我们所有人的皇朝!”

    众人莫不俯首应诺,斗志昂扬。

    周鞅、黄远岱起于微末,因为早年的自身经历,知道权贵大户是如何欺压百姓的,且本身学识广博,智慧通达,还跟赵宁游历过天下,见惯了世间百态。

    他们,是仁人志士这个群体的核心代表。

    而扈红练、陈奕等人,都是出自乡野的底层百姓。

    他们或者自家土地被兼并、家破人亡流落江湖,或者为了更好的生活来到大城池打拼但饱受压榨,且都没有丧失本心,一直保持着善念与是非观。

    他们很清楚这个世道的弊病在哪里,明白什么样的皇朝,才是天下百姓需要的。

    如今,为了迎接、创造这种世界,他们没有理由不战意沸腾。

    ......

    京兆府。

    京兆府尹蒋飞燕,处理完案桌上的文书,喝干一碗茶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作为将门蒋氏的子弟,如果是在齐朝,她永远不会有机会出任文官。

    不过,大晋似乎没有遵循齐朝文武分流的习惯。

    又或者,赵北望是为了表彰她手刃帝室王极境的功勋,还知道她善于处理民政,所以才给了她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又或许,赵氏还有什么她不能体会的深意。

    无论如何,京兆府尹不是一个容易坐的位置,既然成了京兆府尹,就得为了燕平的繁荣昌盛尽心竭力。

    一县县令也好,一州刺史也罢,乃至京兆府尹,自身命运前程,都跟治下之地紧密联系在一起。州县治理得好了,有了政绩,才能加官进爵。

    这个政绩,从乾符年间开始,核心标准就只有一个:财赋。

    也可以理解为财富。

    乾符年间之所以有繁华盛世,就是因为从上之下,各级主官都为了让自己治下之地,变得更加繁荣有更多财富而拼尽全力。

    如今,国战结束还没满两年,大晋新朝方立,正是需要增加财赋充实国库的时候,作为皇朝京师,燕平的份量毋庸置喙。

    如何才能让燕平快速翻涌起来,拥有更多财富与财赋呢?

    这是蒋飞燕日日夜夜苦苦思索的问题。

    她答案还没找到,却先得知了“躺平”风潮,已经在燕平等地迅速蔓延开来。

    听到这两个字,蒋飞燕这个京兆府尹,皇朝大员,当时便怒火攻心,恨不得将始作俑者揪出来,当众千刀凌迟。

    蒋飞燕很清楚一点,财富,追根揭底,源于劳动创造,只有干活的人干得活越多,财富才会越多。

    她恨不得满燕平的人,都变成不知疲倦的牲口,可以十二个时辰一直劳作。

    而现在,这些年青人竟然想要“躺平”,竟然不愿从早干到晚,还敢不想一个月从头干到尾?那燕平的财富怎么能提上来?

    她的政绩还如何获取?

    简直是岂有此理!

    “大人,马县男来了。”

    蒋飞燕起身没多久,就有下面的人来报。

    马县男,指的是马桥,县男是爵位,“公侯伯子男”里男爵的一种——这是前朝的时候马桥花钱捐的。

    “让他进来。”蒋飞燕坐回了案桌后。

    马桥进来见礼后,蒋飞燕望着这名数一数二的豪商巨贾,知道燕平的繁荣与自己的政绩离不开对方,也不能太拿捏姿态,含笑问道:

    “马县男可是大忙人,今日怎么有空到本官这来了?”

    马桥笑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马某为解府尹的忧患而来。”

    蒋飞燕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马桥将手里的两份文书,递到案桌之上,笑容愈发浓郁:“这里一份是诉讼文书,一份是大人想要的东西,大人可以先看看。”

    蒋飞燕先是拿起诉讼文书看了看,虽然内容颇为离奇,处理起来有违律法,但并不是什么大事;等她看到第二份文书的时候,先是眼前一亮,而后陷入沉思。

    半响,蒋飞燕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已经开始自在饮茶的马桥道:“两份文书,涉及的重点就一个:皇朝律法。

    “齐朝开朝立国的时候,为了获取天下百姓的支持,宋氏打出的旗号是为万民做主,所以齐朝制定的律法中,颇有些维护平民百姓利益的条文。

    “其中有一条最重要的,也是跟马县男这两份文书中关系最紧密的,是天下受雇佣之人,每日只用为雇主劳作四个时辰。

    “虽说到了乾符年间,已经没有雇佣者在意这条律法,大小城池的被雇佣者都是从早劳作到晚,多出来的时辰,工钱并不按照加班加点的标准给,律法形同虚设,成了一个笑话......

    “但,这条律法并未被废除。

    “眼下大晋新立,还没来得及颁行新法,一切都是‘晋承齐制’,故而齐朝的律法眼下就是大晋的律法。

    “也就是说,如马县男商行的用人之法,其实都是触犯律法的,只是官商有默契,而世人习以为常,所以就不把它当回事罢了。

    “可如今不是寻常时节,‘躺平’风潮正肆掠各地,燕平又是京师,如果本官判这件案子的时候,依照马县男的意思,还应允第二份文书,只怕......”

    蒋飞燕没有继续说下去。

    马桥放下茶碗,笑得不无戏谑:

    “齐朝律法虽然明文规定了,被雇佣者一日只用劳作四个时辰,但也有明文说如果雇佣者有特殊、紧急情况,被雇佣者是有责任加班加点的。”

    蒋飞燕淡淡道:“可那是紧急、特殊情况。”

    马桥呵呵两声:“什么是紧急特殊情况?还不是拥有话语权的主事者、雇佣者说了算?当然,官府说了也算。

    “乾符年间,我们把特殊情况变成普通情况,而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许可,所以才有了各城各地不断攀升的财富,方有齐朝的巅峰盛世!

    “如今,很多被雇佣者,早就习惯并且认同这个规矩了,心甘情愿做盛世砖瓦,做我们的牛马,大人又何必多想?”

    蒋飞燕默然不语。

    强者压迫弱者,一如强大的野兽捕食弱小的动物,是天地间的大道法则,从古至今都没变过。难道兔子被猛虎吃了,有人会因为同情兔子去灭绝老虎?

    放在人间,就被雇佣者而言,豪商巨贾、权贵地主是强者;就普通百姓而言,官府朝廷是强者,那么强者驱使弱者也是一种必然。

    如若不然,还有什么强弱之分?强者还何以叫作强者?难道强者的天性是同情怜悯弱者?猛虎捕食兔子的时候,难道会同情怜悯兔子?

    马桥见蒋飞燕迟疑,心中暗自嗤笑,这些做官的就是虚伪,明明想要政绩,却总是一副忧国忧民的圣人样子,需要他们拿出好处来打动。

    “大人不必担心,这次的事情解决后,我等一定会鼎力施为,相助大人治理燕平,燕平的财富与财赋必然能够快速回升,届时大人肯定加官进爵。

    “而且大人不必有什么忧虑,律法允许各地各州县的主官,根据实际情况颁行民政律令,大人同意第二份文书,也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

    马桥劝说了一番,拿出一份礼单,摆在了蒋飞燕的案桌上。

    各地颁行的民政律令,不能有悖于皇朝律法——这句话蒋飞燕没说出口。

    因为原则上虽然不准,但实际上,就如乾符年间的被雇佣者,都普遍劳作六七个时辰一样,那都是可以实行的——朝廷并不会理会。

    乾符年间,包括推事院年代,朝廷抓捕办理了许多贪官污吏,看似是要保证天下清平,但朝廷何曾真正处理过,这些关系民生根本的重大问题?

    最终,蒋飞燕点了头。

    ......

    燕平城一座普通宅子里,一家四口正在桌前吃饭,饭菜谈不上丰胜,但也不简陋,算是普通人中相对交好的那一类。

    吃完饭,陈青坐到一旁饮茶,眉头一直紧皱着,忧虑深重忐忑不安。

    茶喝完,他拿起一堆文书,打算出门。

    就在这时,早早吃完饭,已经在外面玩了一会儿的长子,举着一张纸跑跑跳跳过来,要他教上面的几个不认识的字。

    看到那张纸上的文字,陈青浑身一僵,汗出如浆。

    他没有教自己的长子,而是冷着脸起身出门。

    “夫君......”刚刚收拾完碗筷的朴素妻子,在他将要出院门的时候,来到房门前,扶着门框担忧的望着他,欲言又止。

    陈青默然片刻,没有回头,大步向门外走去。

    他的妻子在后面喊道:“无论结果如何,妾身都跟夫君生死在一起!”

    陈青的背影,消失在远门外。

    妻子咬住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