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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种后宫叫德妃.5_第十一章 慈母慰儿心

    消息传至乾清门,满朝文武哀痛不已,皇帝定辍朝五日,诸王以下文武官员、公主、王妃以下八旗二品命妇以上,俱齐集举哀,为大行皇后持服二十七日。

    离了乾清门,玄烨要先至宁寿宫告慰太后,才能往承乾宫来,然半途中太后就派人来告知,请皇帝节哀保重,不必记挂太后,一切以大行皇后后事为重。

    玄烨再步行至承乾宫时,六宫妃嫔、公主阿哥们已齐聚痛哭,他皱眉看了一眼,唤过荣妃道:“都散了,承乾宫里需要清静。”

    荣妃含泪应诺,玄烨又唤过梁公公吩咐:“去畅春园将太子接回。”可是话说出口,眉头一颤,又说,“罢了,他染了风寒,皇后慈爱定不愿他抱病前来,让太子要紧养病。”

    梁公公呆呆听着,太子爷几时染了风寒,他怎么不知道?

    玄烨踏入殿门,但见皇后安然卧于床榻,与前几日沉睡并无两样,可是前几日,他还能盼着表妹醒过来,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醒了。

    环顾殿内,只有青莲几个近身的宫女已穿戴缟素伏地而哭,半开的窗前岚琪站在那里,阳光从她身后落下,在她纤瘦的身上镀了一层金光。

    “胤禛呢?”玄烨问。

    “四阿哥哭得太伤心流鼻血,被太医带去自己屋子治疗,一会儿就过来。”岚琪冷静地说着,“佟嫔meimei昏了过去,已经被送回储秀宫,承乾宫里忙不过来,不然还是留她在的好,但兴许一会儿醒了还会过来,还请皇上这几日对佟嫔meimei多多包涵,让她最后送一送亲姐。”

    眼前的人那么平静,玄烨记得昔日钮祜禄皇后没了,她直接在坤宁宫哭晕了过去,自然彼时怀了四阿哥也是缘故,但这一次她看起来,好像真的不怎么伤心。进门时看到琴在门外,而梁公公一路过来跟他描述了皇后最后的时光,说德妃娘娘坐着弹琴,四阿哥在里头念书,安逸又宁静的时候,佟嫔娘娘突然失声痛哭,底下的人才知道,皇后薨了。

    玄烨昨天就想问,屋子里弹琴的是不是岚琪,可她记得她说过再也不弹琴,到底没问出口。他有三个皇后,三人都英年早逝,而他除了陪伴发妻走完最后的人生,其他人最后的时光在身边的,都是岚琪。

    “你呢?”心中翻江倒海,好半天,玄烨只问出这两个字。

    “臣妾要打起精神,为皇后娘娘cao持最体面的丧礼。”岚琪微微昂首,淡定的神情中满是坚毅勇敢,“皇上,这也是您的心愿吧。”

    玄烨心头莫名一热,颔首应道:“朕全部交付于你。”

    说话间,小和子搀扶四阿哥前来,孩子已经换了缟素,鼻头上塞了止血的棉花,涂了败火的膏药,模样十分狼狈。这会儿的四阿哥,不见平日的一本正经,不见平日不服输的个性,全然不是书房里那个优秀的皇阿哥,此时此刻,只是一个失去了深爱他的养母的孩子。

    可玄烨见儿子这般,眉头紧蹙,不等他行礼起身,就沉声责备:“你额娘自沉疴不起至今,每日梳妆打扮干净端庄,几时有过你这般狼狈?你这样在她身前哭,她天上有知也要嫌弃你。”

    四阿哥泪眼迷蒙地仰望着父亲,模糊的双眼里根本看不到父亲盛怒的面容,他一直哭一直哭,停不下来眼中的泪水,好像一辈子的悲伤都要化在今天,岚琪站在一旁心痛如绞,可他们父子相对,她插不上手也不能插嘴。

    “皇阿玛……”孩子泣不成声,努力地说着话,“我给皇额娘念故事了,她最喜欢的孙猴子的故事。”

    玄烨冷然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呢?”

    胤禛哭着摇头:“我说了,她不要听。”但立刻又高高扬起头说,“可是我记住了,皇阿玛,我都记住了。”

    玄烨伸手将胤禛拢到身前,自己失去亲娘时,年纪比胤禛还小,可已经是帝王的他,不能在人前哭成这个模样,儿子们大多已经比他登基时要大了,他总觉得孩子们该懂事该坚强,可孩子终究是孩子,皇后临终前那番话,让他肝肠寸断。

    “你要好好的,你皇额娘才能放心,哭有什么用?”玄烨亲手抹掉儿子的眼泪,四阿哥在他眼前,除了孩提时的不懂事,还有胤祚没了的时候,他去追着那要送出宫的棺木外,从未如此柔弱无助过。他知道,胤禛是重情重义的孩子。

    “还有很多事要做,没有人有空来照顾你哭泣。”玄烨再次冷下脸,把怀里的孩子推到岚琪面前,吩咐胤禛,“跟着你额娘,看她如何为皇后cao持后事,做你能做的事,也算尽孝道。”

    岚琪小心翼翼地伸手,她一直对于胤禛有着过于敏感的谨慎,是怕失去才会这般小心,如今孩子重新完全属于她,可也只是眼中所见的而已,她明白这十年的养育之恩,会一辈子刻在他心里。

    让她暖心的是,胤禛没有拒绝,被母亲握住手掌后,便跟着她走了几步,岚琪对玄烨说,她要带四阿哥去收拾一下,玄烨点了点头没说话,望着母子俩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回眸见再也不会醒来的人那安然祥和的面容,想起表妹最后问他的那句话,他撒了谎,可表妹明明知道,还是笑:“就算您骗我,我也当真了。”

    失去发妻时,他以为那是亲情以外人生所经历的最大痛苦,皇祖母以外,大概未来再也不会被什么痛苦打败,钮祜禄皇后过世时他的悲伤止于对生命的惋惜,可表妹离去,他的心痛难以言喻,但哭不出来也不想哭,旁人只当他冷静甚至无情,心中的痛,只有自己知道。

    另一个人也没有哭,不是昔日六阿哥走后呆滞的无泪,也不是太皇太后驾崩后几欲寻死的哀痛,她冷静而精神地面对一切料理一切,承乾宫上下没有一处混乱或不妥帖,娇弱的身躯仿佛是此刻最强大的依靠,让玄烨走进殿内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安心。

    可这份安心,很容易变成依赖,而玄烨心里,的确早就依赖上了那个人。

    那一日后,大行皇后的丧礼,有条不紊隆而重之地举行。初十,大行皇后梓宫停灵承乾宫,三日后皇帝亲送,奉移至朝阳门外享殿,之后数祭,皆携诸皇子亲临。七月二十六著封大行皇后之父佟国维一等功,赐诰命,世袭罔替。至九月,命和硕简亲王雅布、多罗信郡王鄂札,赍册宝,上大行皇后尊谥,谥号孝懿皇后。十月,孝懿皇后梓宫奉安地宫,圣驾亲临奠酒,亲王以下、文武大臣皆随驾行礼。

    七月初秋,十月深秋,转眼三月匆匆而过,孝懿皇后的丧礼似乎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大丧,赫舍里、钮祜禄两位皇后也好、太皇太后也罢,这一次的丧礼,有条不紊得让人觉得好像根本没发生什么大事,自然前朝后宫细琐诸事间cao持之人,功不可没。

    十月末四阿哥生辰那日,永和宫突然宣太医,德妃不堪辛苦,终于病倒了。此时四阿哥已经恢复书房的课业,之后几天,每日晨起出门前必来永和宫探望,下学后也先至永和宫问安,母慈子孝,外人看着这对亲母子的情分,不比昔日养母养子来得差,仿佛很自然地过渡了尴尬的日子。但所有人也都看在眼里,四阿哥至今住在承乾宫,没有回永和宫。

    七八月里,还能说是为了养母持服,但往后的日子,除了祭奠安葬等等要紧日子,平时宫里的生活与以往无异,阿哥们也不能荒废学业,但四阿哥除服之后,仍旧一个人住在承乾宫,那里如今一个妃嫔也没有,除了太子之外,还没有哪位阿哥独自守一座殿阁。

    而提起太子,此番孝懿皇后大丧,从头至尾不见太子的踪影,每逢大祭,都是大阿哥以皇长子的身份诵读祭文,连四阿哥也没轮上,太子是说在畅春园无逸斋里养病,可除了皇帝之外其他人不能探视,谁也不知道太子到底在那里怎么样。

    七月以来,举凡大事皇帝都委任大阿哥,大阿哥也算争气,事事稳妥没出一点岔子,众人知道明珠府必然在背后协助指导,而索额图明明在皇后逝世四天后,就成功与沙俄签订《尼布楚条约》,但皇帝却以诸多理由把他留在那里继续善后,据说十一月初方能回京。

    三四个月里,赫舍里一族的人完全使不上劲,太子安居畅春园念书,到底怎么样谁也没看到,大阿哥却一日千里地成长,让人刮目相看。

    孝懿皇后逝世的悲伤渐渐淡去,宫中照旧恢复以往的平静,只是大事后众人都有些疲倦,加之丧期内不宜娱兴庆祝,宫内氛围只是缓过一口气般的疲倦,上上下下都没什么精神。

    仿佛唯一有生气的,就是关于几位阿哥的流言蜚语,再有永和宫母子间奇怪的关系,好些人巴望着谁去捅开这层纸,好让人看清楚德妃如今与四阿哥,究竟怎么回事。

    十一月初下了场大雪,自大行皇后持服之后,宫里又见苍白一片。永和宫暖阁里,岚琪正拥着锦被教胤祥认字,十三阿哥娇憨可爱十分黏人,岚琪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心里也就更加惦记他的亲娘,正准备过些日子把孩子抱去给杏儿看看,甚至想让杏儿搬来热闹的殿阁,铃兰那里虽然好,到底太僻静。

    隐隐一阵冷风灌进来,该是外头有人来,一阵小声说话的动静后,便见环春打了帘子进来,伏到炕边对她说:“索额图大人回来了,太子也从畅春园回来了。”

    岚琪颔首说:“年末了,太子应该回来了。”又叹了叹,“但是元旦一过,皇上大概就要去园子里了,大行皇后病前就想去了,可惜皇后病太重不宜挪动。”

    环春问:“咱们去不去?”

    岚琪摇头道:“且看皇上怎么安排。”

    环春笑着:“万岁爷一定想带您去的,万岁爷去哪儿不带上您呀?”

    怀里胤祥奶声奶气说:“皇阿玛带额娘去。”

    岚琪欢喜地亲亲他,但心里却想,孩子们不知不觉又都长大了,往后在他们面前说话要多小心些才好,便没有应环春什么话,等之后乳母来把十三阿哥抱走,才对她说:“太皇太后大丧、皇后大丧,这两年皇上就没怎么好好亲近过后宫,谁心里的悲伤都有限,更何况他还要继续负担这个天下。他总要去散散心的,如今都是新人得宠伺候着,我跟过去做什么呢,难道他们做什么事,还要看我的脸色?”

    环春笑道:“这话旁人说也罢了,娘娘说不得,皇上宠谁也比不上您。”

    “你倒是轻狂了。”岚琪嗔怪她,“我都三十岁了,总比不上十几二十岁的新鲜可人,他正当盛年,能有一两个好的伺候着,我也省心不是?”

    环春笑眯眯地说:“娘娘的心可真大,回过头自己又要吃醋过不去,您跟奴婢还客气什么呀?”

    岚琪却笑:“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总拿这些话闹我。”她沉沉一叹,似在伤感孝懿皇后的一生,“大概是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只是年末年尾的工夫,我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就少了几分昔日的气性。虽然心里依旧不愿意他身旁有新欢新宠,可比不得早前那么反感了,现在每天睁开眼惦记的,是他身子好不好,是这宫里有没有出什么要紧事,是孩子们有没有哭闹,果然美人是要养在云端上的,一旦沾染了烟火气,就不一样了。”

    环春也觉得,自家主子比起其他妃嫔娘娘们,她心里塞的事太多,她做什么事都全心全意,六宫琐事也好,阿哥公主们的起居也罢,对皇帝和太后的关心更是从不怠慢,每天都塞得满满当当,真是给她时间用来吃醋,她也宁愿抱着软乎乎的小阿哥小公主歪着睡一觉,实在太辛苦。

    “太后娘娘说了,要您这两个月别管宫里的事,好好养身体。”环春走去稍稍将窗打开一道缝换换气,候着觉得有些冷了,赶紧又关上,回来给主子面前再挪一盆炭,叮嘱着,“皇上一日三趟地派人来问您好不好,奴婢都嫌烦了,皇上那儿还不烦。”

    岚琪懒懒地歪着说:“他烦什么呀,是底下公公们殷勤,备着他随时随地要问,我估摸着他不会时时刻刻都想知道,顶多想起来了,随口那么一问。”

    环春摆手笑:“娘娘可不能这样说,奴婢问过他们,说万岁爷真是一日三趟地问呢。”

    岚琪矫情地轻哼:“他心里有我,我知道。”

    此时外头似乎又有人来,环春迎出去听话,须臾脸上神情怪怪地进来说:“长春宫刚去宁寿宫报喜,说大阿哥府里的侍妾有了身孕,好像要向太后讨个恩旨,给那侍妾一个格格的名分。”

    岚琪知道,阿哥府里的侧福晋也是地位尊贵的存在,大多出自名门,太子的侧福晋就是太皇太后亲自选的,所以大阿哥府里那得了宠幸的丫头,顶多给一个格格的名分,侧福晋是不可能的。但若是那侍妾能生下皇长孙,子凭母贵指不定前程能更好,但这样一来,照惠妃的喜好,旁人生下了皇长孙,大福晋往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了。

    “一个侍妾而已,等她真的生了皇长孙,再道喜不迟。”岚琪吩咐环春,又想起宫里那个大腹便便的人,再叮嘱,“让人去看看袁答应,她再一个月就要生了。”

    三五日后,因太子从畅春园回来,皇帝带着太子在上书房与众阿哥讲学,并在那天选定了九阿哥和十阿哥的师傅,他们俩正月元旦之后,也要入书房,一眨眼阿哥们都长大了。

    同样的,公主们也长大了,纯禧公主都快二十岁了,至今待字闺中未出嫁,宗室里颇有微词,但皇帝的女儿当然是皇帝说了算,朝臣们反而知道,皇帝是在等待最好的和亲机会。

    这天的讲学到下午才结束,岚琪本没让环春她们打听书房里的状况,可傍晚前头却送来许多东西,随行的小公公殷勤地给德妃娘娘磕头道喜,说四阿哥今日得了头名,这些是皇上的赏赐,四阿哥让他们都送来永和宫,让德妃娘娘选一些喜欢的留下。

    众人都为岚琪高兴,岚琪虽然也欢喜,可心里不知有什么梗着,随意选了几件,就让他们把东西送去承乾宫,再过会儿四阿哥自己就回来了,在暖阁给母亲请安。

    岚琪问了几句今天的事,小家伙意气风发滔滔不绝,他不再为了孝懿皇后伤心欲绝,岚琪本十分放心,可这孩子近来越发用功读书,她隔着两座宫殿也管不着,只时常听小和子说,四阿哥又熬半宿念书写字,想他今天能得头名,也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

    孩子用功上进是再好不过的事,孝懿皇后泉下有知也必然欣慰,可岚琪已是被后宫世故浸润得透透的人,在她心里冒出的念头,却是树大招风。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岚琪定下心来,如今没有了孝懿皇后,她必须勇敢地保护起自己的儿子,不能总是怕他对自己反感,不能谨慎得过了头,此刻认真地告诫他,“你做哥哥的,也不想五阿哥七阿哥他们超过你对不对?同样而言,大阿哥太子还有三阿哥他们会怎么想?胤禛,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胤禛望见炕桌上一串乌木念珠,寻常的珠串他不会认得,这串乌木念珠,每三颗之间隔一粒鲜红的珊瑚石,在书房见过后有印象,就知道该是母亲在那一堆赏赐的东西里留下喜欢的。

    他抬手指向那串珠子说:“这是我熬了三个晚上得来的,皇阿玛说今日要问功课,我就想好要得头名,来日去祭皇额娘,也好告诉她。额娘,我熬了三个晚上,我自己用功得来的褒赏,为什么不成?”

    他茫然地望着母亲,清清楚楚记得养母临终最后几句话,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做皇帝,可他一定要争气。

    岚琪见他如此,就明白话说得急了,不该在他最骄傲得意的时候说这些话,不该在他辛辛苦苦为自己挣来头名的时候一盆冷水泼下去,可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今天不说,将来又要等什么机会才说,总不见得等四阿哥锋芒毕露被那些老狐狸盯上了才说,现下他失去了皇后,是那些人正松口气的时候。

    “胤祚的死,你忘记了吗?”岚琪沉下心,说出最狠的话,勾起孩子撕心裂肺的痛苦,一字一字郑重地说,“那些毒本该是谁吃的?书房里的事,真的是想争头名,就能争的吗?”

    “六弟?”四阿哥怔怔出声,显然被吓到了。

    十年来,皇贵妃虽然对养子尽心尽力地教导呵护,可一切还是以她的溺爱为前提,四阿哥看似平日一本正经,爱读书求上进,在书房里严于律己,可他的心智,却要差那么一点

    点。皇贵妃对他面面俱到的照顾,让他少了很多对周遭人和事的认识。相比之下,阿哥所里长大的七阿哥,惠妃宫里养大的八阿哥,比起他们的哥哥要更“成熟”更世故。

    母子俩说不上不欢而散,但四阿哥离开时紧紧绷着脸,回到承乾宫,青莲、小和子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话,晚膳后一个人坐在皇后昔日的寝殿里发呆,看得底下伺候的人都发怵。

    自然这些事会传到德妃娘娘跟前,青莲亲自来了一趟,忧心忡忡地说:“娘娘还是把四阿哥接回来吧,四阿哥一个人在承乾宫,奴婢怕有照顾不周的时候,万一有什么闪失就不好了。”

    岚琪心中发沉,她的确害怕自此与儿子生分,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吵架怒吼甚至大打出手都未必能撕裂感情,往往却因为一句冷静的或者不经意的话断了情分,事后回想起来,谁也不知道谁错在了哪里,于是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娘娘?”青莲见德妃发呆,轻轻提醒一句,边上环春却朝她摆摆手,青莲就不敢再问了。

    但岚琪已转回神思,略想一想后道:“皇上的意思,是让四阿哥在承乾宫住满二十七个月为皇后守孝,他自己也愿意,既然是皇上和四阿哥自己的意思,我不便干预。隔着两道门而已,不会有什么事,你安心照顾四阿哥起居,人食五谷他万一有什么头疼脑热的病也很正常,我不会责怪你。”

    青莲方才见环春的脸色,就知道这事儿不那么简单,赶紧屈膝答应便要告辞,环春送她出来,两人并肩走,轻声说:“大概母子俩心里都有事,他们生的一个脾气,自己不弄明白,旁人说什么都不顶用,jiejie只管照顾好四阿哥,和从前一样就好,别太紧张了。”

    青莲却叹息:“我原以为能和从前一样,可不知道心里害怕什么,这些日子更是奇怪,夜里稍稍听见动静就醒过来,怕会有人来伤害四阿哥。”

    环春笑道:“这样子自己身体垮了,还怎么照顾四阿哥,jiejie既然一心要完成皇后娘娘的遗愿照顾好四阿哥,自己先要硬朗才是。”

    两人说着话出门,环春索性跟了走一遭,亲眼看到四阿哥坐在皇后的寝殿里发呆,心里也好生发闷,回来又不敢对主子说,她就不明白了,下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之后两天,四阿哥依旧早晨来一趟,傍晚来一趟,但德妃很快以天寒且她已病愈为由,让四阿哥早晨不必过去请安,再往后,渐渐的傍晚都不大去了,起先是连着几日德妃或外出不在永和宫,或其他妃嫔过来相聚闲聊,之后似乎还是德妃的意思,让孩子不要天天去,说在永和宫也待不久,身子还没烤暖就要回去念书,进进出出一冷一热的,容易生病。

    到十一月下旬时,四阿哥几乎就不去永和宫了,而眼巴巴望着母子俩数月的宫里人,抓着机会就开始传扬,说德妃与四阿哥母子不和。

    大行皇后弥留之际,玄烨在承乾宫亲耳听宜妃那句揶揄的话,让他知道类似的事有多伤人,从前他很不在意,觉得不过是几句话而已,如今却舍不得岚琪被人这样诟病,怒派梁公公彻查是谁在造谣,慎刑司里紧跟着就收拾了几个宫女太监,这阵风算是暂时压了下去。

    玄烨几次来永和宫,岚琪一如既往温和从容,瞧着一点儿都没事的样子,可他终究不大放心,心想若质问四阿哥,那小子很敏感,不露在人前,但骨子里十分骄傲,弄不好母子关系不解决,父子关系也僵了,冷静地想了几天,还是忍不住来永和宫问岚琪。

    岚琪听得玄烨一番话,不在意地摇摇头说:“皇后娘娘最后那段日子里,臣妾就想明白之后我们母子一定会有这么一段,十年来臣妾只是偶尔对四阿哥做出关心的事,做额娘的不了解儿子,儿子也不懂额娘的心思,皇后娘娘薨后咱们突然就很亲昵,宫里人不是都奇怪吗?其实臣妾自己也不安,有矛盾才能沟通,才能知道彼此想什么,太皇太后对臣妾说过,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是最大的悲哀,我想母子之间,应该也是这样的。”

    玄烨算是松口气,他怕岚琪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些事,而是在自己面前硬撑着不在乎,这会儿连脸上神情都松下来,懒懒地歪了身子,要岚琪给他揉揉腰背。

    岚琪不耐烦地说:“宫里要给您揉腰背的人队伍都排到午门去了,非要特地跑来烦臣妾做这力气活,几个小祖宗每天缠着要抱抱,臣妾的胳膊也抬不起来呢。”

    玄烨听说立刻翻过身,要捏捏她的手臂,却又被人推着躺下去,娇嗔道:“谁稀罕。”

    “那你也抱抱朕?”玄烨转过脸促狭地笑着。岚琪在他胳膊上使劲一搓,发脾气似的说:“就会欺负人。”

    玄烨大笑,责备道:“胡闹,你不怕把朕的胳膊拧了,那是杀头的罪。”身后人却得意地说:“人家才不傻,手里有的是分寸。”

    其实皇帝并非特意要烦岚琪做这力气活,岚琪手里的功夫也绝比不上太医院里的推拿师,可他就是喜欢这双手在自己身上揉搓,那力道不轻不重,不说能舒缓多少筋骨酸痛,就是她在身边,三两下自己就放松犯困,往往能踏实地睡上小半个时辰,十分解乏。

    日子转眼就入了腊月,又是一年清静的腊月,岚琪倒乐得清静些好休养,但还是难免一些送往迎来,永和宫里忙不过来时,布贵人就会来帮忙照顾阿哥公主。

    端静公主大了不喜欢黏着母亲,并没有来,布贵人哄了小家伙们午睡,在一旁看岚琪应付内务府的人,好半天停当了,她泡了茶送来与岚琪一道用,见她满面疲倦,笑道:“刚才看着你应付那些狡猾的老东西,我都记不起来你从前的样子了,好像你生来就是如此能干精明。”

    岚琪笑道:“倒是jiejie不曾变过。”

    布贵人摸摸自己的发鬓,开朗地玩笑说:“连容貌都没见老,是不是?”

    岚琪笑着点头,布贵人却嗔怪:“孩子们都长大了,我都三十多了。”提起这个,便轻声说,“前日皇上破天荒来了钟粹宫,把我们都吓坏了,万岁爷在屋子里和端嫔jiejie说了好一阵的话,我和戴贵人都猜,该是为了纯禧公主,这眼瞧着奔二十的大姑娘,总留着也不是个事儿。这不知要往哪里嫁去,这两天端嫔jiejie脸上都沉甸甸的。”

    “养了十几年的闺女,能舍得吗?”岚琪叹息,“虽说哪怕留到四十岁也愿意,可耽误孩子的婚姻大事和前程,心里更过意不去,做娘的总是两难。”

    布贵人则满足地笑道:“能把端静带在身边看着她长大成人,我已经心满意足,不怕她出嫁的那一日,我心里都想好了。”

    岚琪赞她:“还是jiejie宽心。”

    但布贵人却意味深长地看着岚琪,好半天看得岚琪都奇怪了,才突然问:“你呢?到底和四阿哥怎么样了,我知道你心里对什么事都有分寸有把握,可我看着心悬得很,男孩子不比女孩子,大了他们更会藏心思,你一向对孩子们很体谅很宽容,怎么不哄哄四阿哥,好端端的还不让他来给你请安。”

    岚琪这才露出几分严肃,不是怪jiejie多事,而道:“jiejie也觉得,我该去哄着他?我可没有不许他来给我请安,只是天冷不要他一清早少睡半个时辰就为了看我一眼,晚上也是怕他一冷一热生了病,我还不够体谅他?”

    布贵人见她要生气,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岚琪放下茶碗,显然是生气了,自然不是冲布贵人来的,冷静了半晌后才说:“布jiejie,你也不是处处哄着端静,姑娘不听话的时候,你和端嫔jiejie也会教训吧?”

    布贵人点点头,又听岚琪继续严肃地说:“我是他额娘,不是他媳妇,更不是他的奴婢,我从前是顾及皇后的感情,也自认对孩子愧疚,才小心谨慎地对待母子关系,可现在我突然想明白了,他是我的儿子,我为什么要那么谨慎那么小心,甚至在他面前有些卑微?该教的道理我就该堂堂正正地教,做什么老要瞻前顾后怕他讨厌我,就是因为这样想的,我对他说话稍稍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他心里大概就觉得不对了,你们都来问我怎么和儿子这样了,事实上是他对我有意见。”

    布贵人见岚琪这样说,知道她也憋屈久了,索性想让她放开怀抱好好说,岚琪也是说得起劲了,心里一阵痛快,饮下半碗茶继续道:“温宪不听话,我都动手打过她,十三、十四这么点儿我也照旧会红着脸训斥,只有对他,我像供着佛爷似的,还算什么母子?若是要这样注定不能长久,还不如现下就淡了情分,他自强自立去,我也落得清静。”

    “你别说这样的话。”布贵人稍稍有些着急。

    “不是我狠心。”岚琪长长一叹,“哪怕他真的不认我了,我也会一辈子护着他不让人欺负他,可我不想做母子做得那么辛苦,我做娘的对儿子说句话,还要处处小心,那是什么滋味?十几年了,我受够了。”

    布贵人还是劝:“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你也别把他想得太聪明,你委屈我知道,可孩子也有转不过弯的时候,你也耐心一些,现下谁也不管你们,就这么僵着,能好得了吗?你都委屈十几年了,再委屈一次好好和四阿哥说说,也不难。”

    岚琪脸上软下几分,手指摩挲着茶杯上的花纹,轻声嘀咕:“我知道,我不过是冲jiejie发发脾气,心里总是明白,就因为我是做娘的,受委屈也是应该的。”

    布贵人哭笑不得,捧着心口说:“刚才你说得那么激动,把我吓坏了。”

    “还能怎么着,他到底是我儿子。”岚琪一改方才面对内务府那群老jian巨猾的奴才时精明能干的气势,这会儿软软地伏在桌上嘀咕,反像是受了委屈的闺女似的,“我早就想好了,他再不理我,我就去找他,他是我儿子,只有不要爹娘的孩子,没有不要孩子的父母。”

    布贵人松口气说:“你们注定是母子了,脾气也都一样,好在你还明白自己是做娘的。”

    姐妹俩说说体己话,岚琪心里畅快多了,但之后几天青莲每日来禀告四阿哥的事,那孩子仍旧心事重重的,不知道他到底在烦恼什么,书房里也没什么异样的动静,岚琪心里很担忧,一时又找不着好的机会去和儿子说说,越担心越着急。

    腊月初七时,袁答应生下小公主,母女平安,宫里总算添了件喜事,腊八这天太后又在宁寿宫赏腊八粥,虽非铺张庆贺,宫里总算热闹了些,皇帝的意思是还侍奉太后这位长辈在宫里,不能太过悲伤逝者,而忘了对太后的孝道,如此宫里人更放得开些,只是谁都明白其中的分寸。

    阿哥们这天也都早一个时辰下学,一道往宁寿宫给太后磕头领赏,兄弟们吃了粥各自要回去,四阿哥带着小和子几人步行回承乾宫,经过永和宫门前,他稍稍停了停脚步,小和子笑嘻嘻上来说:“主子,咱们进去吗?”

    胤禛摇摇头:“方才皇祖母不是说了,好些伯母婶婶在永和宫,我去做什么,怪麻烦的。”他说罢往承乾宫去,小和子无奈地一路跟着,絮絮叨叨半天劝说他去请个安,结果被小主子不耐烦地骂了,捂着嘴再不敢开口。

    进承乾宫的门,骤然的冷清让胤禛心里一颤,养母去世后,承乾宫里的人手清减了许多,加之这边他还算在为养母守孝,太监宫女连说话都很小声,更别说什么欢声笑语了。

    “四阿哥,你回来了?”

    正往门里去,忽然听见清亮温柔的女孩子声音,那么熟悉的一声“四阿哥”,胤禛循声望过去,廊下站着亭亭玉立的毓溪,她脸上灿烂甜美的笑容,顿时扫去承乾宫许多阴霾。

    “四阿哥,毓溪小姐可真好看。”小和子贼兮兮地凑上来,被主子在脑门上赏了一巴掌,胤禛瞪了他一眼便往毓溪那里去,小姑娘周正地屈膝行了礼,他则问:“你一早来了?”

    毓溪点头:“来了半天,已经在宁寿宫吃过粥。”

    胤禛微笑:“我也才吃了粥来的。”似乎不知说什么话好,问道,“你这就要走了?”

    毓溪笑着晃了晃脑袋:“特地等四阿哥回来,我阿玛从江南得了几幅字画,我送进宫来请德妃娘娘赏玩,娘娘说四阿哥喜欢这些,让我拿来先给你挑选,若是喜欢就都留下,有不喜欢的,娘娘再收着。”

    胤禛哦了一声,要往自己的屋子去,毓溪立定没动,喊了他道:“去四阿哥的屋子,不大方便,字画搁在正殿里头了,那里宽敞也铺得开。”

    小姑娘粉面微红,赧然垂下眼帘,因不见四阿哥应答,自己便转身往正殿去,倒是胤禛愣了愣,被小和子推了一下才跟过来,但见正殿里铺了新的地毯,地毯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几卷画轴,毓溪跳进去就跪坐在地毯上,朝四阿哥招手说:“再晚些,天暗了看不清楚,点蜡烛看怕烧着了。”

    胤禛忙从门前挪开,光线更明亮地照进来,落在毓溪的脸上,秀美白皙的脸颊似绽放光芒,她笑着回过头要说话,却见四阿哥的目光直直地停在自己身上,小姑娘怦然心动,羞涩地垂下脸,轻声说:“四阿哥,你喜欢吗?”

    “喜欢。”胤禛脱口而出。

    毓溪怔然举目望着他,双颊绯红眼波流转,怯怯嗫嚅:“喜欢这幅画吗?”

    胤禛仓促地收回目光,将视线转在她手里的画上,点了点头说:“喜欢,这幅就留下好了,我近来也学着画画了,闲来临摹也好。”

    “是。”毓溪小心翼翼地将画轴卷起来,偷偷又看了一眼胤禛,转过脸轻声说,“皇后娘娘薨后,我就病了,一直没能进宫对四阿哥说声节哀,今天看到四阿哥精神不错,也放心了。”

    胤禛问道:“你病了?好了吗?”

    毓溪笑:“自然好了才能进宫,四阿哥看我气色可好?”

    胤禛淡淡笑着,点头说:“脸上红扑扑的,很有精神。”顿了顿轻声道,“你越来越好看了。”

    毓溪紧张地将手里的画轴卷起放开又卷起放开,半天吐出几个字:“你说的我才信。”

    殿门外,小和子扒拉着门偷看,冷不丁被青莲踹了一脚屁股揪着耳朵拎走,他却笑嘻嘻地捂着耳朵说:“姑姑您看,主子好久没笑了,毓溪小姐果然有法子。”

    青莲嗔怪道:“将来成了福晋,成了你的主子,你再敢这样扒着门看,一定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小和子憨憨笑,十分憧憬地说:“不知几时才能喊一声福晋,太子还没娶媳妇呢。”

    “你又多嘴了,等我回了德妃娘娘,打断你的腿。”青莲使劲拧小和子的耳朵,呵斥他,“一心一意照顾主子,不要去想旁人的事,太子和阿哥们的事,该你说的吗?”

    小和子怕挨打,连连答应,可还是被青莲责罚不许吃晚饭,倒是之后去永和宫回话,德妃娘娘听说四阿哥和毓溪小姐在一起好好看书写字,高兴地赏了他一碟芝麻糖,自然有更好的点心让带回来给阿哥和小姐吃。

    且说胤禛和毓溪在正殿赏罢了字画,胤禛就让人把笔墨书册都拿去那里,毓溪坐在一旁磨墨,胤禛心无旁骛地背书诵读,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承乾宫内华灯初上,青莲端着小和子从永和宫带回来的点心进来,温和地说:“小姐饿不饿?我们四阿哥近来都不进晚膳,只怕您饿了吧。”

    毓溪笑而不语,胤禛见那几件点心很精致,略有些食欲,又怕毓溪饥饿,便道:“我们拿了在廊下坐着吃,屋子里闷半天了,想透透气。”

    青莲很高兴,赶紧去布置,等他们出来,烧得红旺的火炉两边各摆了一盆,凳子上铺了兽皮毯子,中间一张小桌,桌上有精致的铜炉,不疾不徐的火焰温着一壶奶茶。

    两人坐下略进了几块点心,胤禛亲自给毓溪递过一碗热乎乎的奶茶,触及指间觉得很凉,不禁道:“你冷?”

    毓溪捧过奶茶捂着手说:“冬天一向手凉,除非在被窝里捂着,大夫说身子弱没血气,一直吃药调理的。”

    “你年纪那么小,就总吃药怎么好?”四阿哥似乎很抵触吃药这样的事,大概是长年累月看着养母吃药,可她终究还是仙去,心里才觉得医药不可靠。

    毓溪喝了两口热奶茶,身子暖暖的,脸上又飘起红晕,可是见四阿哥皱着眉,有些紧张,想起进宫前无意中听额娘和

    阿玛说的话,心中打鼓,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问:“四阿哥,你现在叫德妃娘娘额娘了吗?”

    最早最早,是毓溪头一个问他的,彼时四阿哥想也没想就回答出来,今天却愣住了,好半天自顾自地喝掉一整碗奶茶,才回答:“我总觉得,不大一样了。”

    毓溪是听阿玛额娘私下里担忧,说宫里传闻德妃娘娘与四阿哥母子不和睦,她也一直悬在心里,今日见了德妃娘娘依旧那样温柔亲昵,倒是四阿哥看着怪怪的。

    “我在宫外头就听说……”毓溪很紧张,松了手中的茶碗,垂手在桌下绕着手指,慢吞吞道,“四阿哥和德妃娘娘,不和睦吗?你为什么还一个人住在承乾宫?”

    胤禛板着脸看她:“额娘叫你来说这些的?”

    毓溪慌忙摇头,急红了脸:“没有的事,我听阿玛对额娘担心,我也……”她双眸晶莹,似要落泪般,但忍住了,只稍稍有些哽咽,“我也担心你,皇后娘娘薨了后,我总是哭才病不肯好。”

    胤禛垂下眼帘:“皇额娘很喜欢你,你来陪她的那几天,她很高兴。”

    “德妃娘娘呢?”毓溪似乎是说出口了反而不怕了,清清楚楚地问,“你和德妃娘娘真的闹别扭了?”

    “我怎么好对额娘闹别扭?”胤禛道,但神情低落,似自言自语说,“但皇额娘走后,额娘对我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她很温柔总是笑,可是现在总会说些严肃的事,我不喜欢听。”

    “长辈们总比我们……”

    “我知道。”胤禛打断了毓溪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前些日子才知道,皇阿玛问功课那天,那些题三哥和八弟他们都会,他们也用功学、用心背了,可是那天太子哥哥表现不佳,他们后来轮上,就都故意装傻,只有我太得意,非要争个长短。我现在才明白,额娘说的那些话全中了,心里很不甘心很后悔。”

    “对自己的额娘,有什么不能说的?”毓溪轻声道,但不敢正视胤禛的眼睛,低头盯着面前那碗还冒着热气的奶茶说,“四阿哥别看我在宫里规规矩矩很礼貌,我在家也是有祖母有姨奶奶们宠的。仗着她们宠爱,偶尔会和额娘闹脾气,甚至跟阿玛顶嘴,额娘气急了几天不理我,阿玛气急了甚至要打我,但过几天我认个错撒个娇,就什么事都没了,我家姨奶奶说,牙齿和舌头还打架呢。”

    胤禛淡淡一笑:“我从前也对皇额娘发脾气顶嘴,有时候好几天不说话,但很快就好了。”

    毓溪笑道:“可是现在我们都长大了,四阿哥是不是想,现在这个年纪了,不能撒娇了?”

    胤禛心情渐渐好,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点头说:“我想去认错,想跟额娘好好说,我往后会好好听她的话。可就是觉得别扭,若是从前,在皇额娘榻上一滚,就什么事都没了。”

    毓溪也放松下来,笑得花儿一样,轻声说:“以前不是跟六阿哥一道随娘娘睡过?那就再来一回,躺着和娘娘好好说说,我不告诉人家。”

    胤禛笑出声,难为情地说:“胡闹。”

    两人心情都见好,铜炉里的火也更旺了,却突然听门前脆亮的童声喊着四哥,又不耐烦地吆喝:“走快点儿。小宸儿,你太慢了。”

    青莲带着更多的人打灯笼来,院子里照得通亮,但见温宪公主领着裹得圆滚滚的meimei来,温宸走路一晃一晃,穿得又厚实,乍一眼看,真像个棉球滚过来似的。

    胤禛上前抱起小meimei,温宸甜甜地亲了哥哥,瞧见跟上来的毓溪,笑眯眯地喊着:“漂亮jiejie。”

    小魔王带着meimei一来,胤禛和毓溪好好说话的气氛被打破,只能陪着两个小捣蛋在暖阁里闹腾,可是温宪天不怕地不怕,嫉妒心又重,见不得大家多偏疼小meimei,这一闹便闹出点事。

    等她大哭小叫地被抱回永和宫,岚琪看着环春几个按着被烫伤的女儿上药,才听毓溪和胤禛战战兢兢地解释,说温宪见毓溪喂热奶给小宸儿吃,她就非要凑过去,挤来挤去把桌上的手炉掀翻,里头炭火星子溅出来,扑在她手背上了。

    岚琪就知道是女儿自己淘气,而且只是手背上稍稍两点伤口,毓溪在,她也不好责备,只温和地说着:“没事了,你们早些歇着去,毓溪今晚在宁寿宫住,让绿珠送你过去,再晚些太后也要休息了。”

    毓溪福身答应,临走前朝四阿哥使了眼色,胤禛却尴尬地回避,她略着急,索性开口道:“德妃娘娘,四阿哥有话跟你说,臣女先告退了。”说罢转身跑开,留下岚琪与胤禛面面相觑,小男子汉脸色渐渐涨红,憋了半天说:“额娘,这里太吵了。”

    看着儿子满脸孩子气,方才他们金童玉女般进来时,岚琪恍惚觉得是有了儿媳妇了,这下一开口说话,又活脱脱是个小孩子。

    “去十三、十四屋子里坐会儿,我哄了温宪就来。”岚琪微微笑,把儿子推到门前,也不管他答应不答应,就先回来对付大哭大闹的小魔王,温宪是个要人哄的脾气,更何况这会儿是被烫伤了,更加有道理哭闹,到目前为止似乎只有玄烨能镇得住她,岚琪也时常束手无策。

    比起meimei那儿吵得人脑壳疼,弟弟屋子里特别安静,进门时正看到俩小兄弟伏在炕桌上,十三阿哥自己吃一口饭,再给弟弟喂一口,兄弟俩差了一岁多,可十四长得十分壮实,就快赶上小哥哥了。

    “是(四)哥。”胤祥看到四阿哥来,欢喜地放了手里的勺子,爬到炕沿伸手要四哥抱抱,他口齿还不清楚,四和十分不清楚,总是“是哥是哥”地喊胤禛,性子很黏人,黏岚琪黏乳母,看到哥哥jiejie都要抱抱,一见四阿哥就更乐。

    小家伙胖乎乎的脸上还沾着饭米粒,胤禛给他拿下来,边上乳母递来帕子,他小心地给弟弟擦拭干净,可再抬头看十四,那孩子自己爬到桌边,拿起小哥哥放下的勺子自己开始扒拉饭吃,乳母在一旁说:“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日夜颠倒,今天又睡晚了,这会儿才吃饭。十四阿哥不肯吃自己的饭,一定要吃十三阿哥的。”

    其实就是一碗白米饭,他们倒是好对付,白米饭也吃得津津有味,十三阿哥看见弟弟拿他的勺子把米饭拨得到处都是,只乐呵呵地笑着一点不生气,这要换做小宸儿动一动温宪的东西,jiejie早一巴掌招呼上去了。

    “吃饱了吗?和弟弟一起去吃。”胤禛放下胤祥,拍拍他让他坐回去,胤祥抱着哥哥不肯撒手,他只能带着弟弟一同坐回来,可胤禵正拨得高兴,看到米饭散了一桌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大概是吃饱了已经无心食物,只想着玩儿。

    “浪费粮食了,你十三哥还没吃。”胤禛一本正经地说着,十四阿哥迷茫地看着他,不足两岁的孩子,简单的话能会意,但大部分听不懂,可是他们有一样的天性,就是会看脸色,晓得大人脸上是喜是怒,知道拿捏着应对。

    便见十四阿哥晃悠悠舀起一勺米饭,可米饭顺着他的手一路洒落,递到哥哥面前时几乎全洒了,勺子上只留下零星几粒米,他咿咿呀呀地发出声,像是在说“吃”。

    乳母见四阿哥似乎不大高兴,凑过来顺手把洒落的米饭收拾掉,一面说着:“十四阿哥是请您吃呢,十四阿哥可不大愿意把食物分给别人,今天倒是新鲜了。”

    却见十三阿哥凑过去,一口吃掉了弟弟举着的米饭,显然吃的人不对,十四阿哥愣了愣,收回手又费劲地舀了一勺,实则他还不会用勺子,也就是看着哥哥弄自己胡乱学的,勺子还是反手抓的,再一勺米饭,就全被甩了出去。

    小家伙着急,发脾气扔掉了手里的勺子,十三阿哥则吓了一跳,娇滴滴跟哥哥说:“弟弟又发急了。”

    胤禛摇摇头,捡起勺子,把十三弟放下,亲手喂他吃,胤祥很乖吃得很香,这下被乳母抱在一旁哄的十四阿哥又眼馋了,过来要一起吃,胤禛便指一指边上说:“好好坐。”

    乳母把小阿哥放下,胤禵爬到小哥哥身边靠着,总是偷偷看一眼大哥哥,又眼巴巴地看着小哥哥大口吃饭,他呜呜咽咽地想要,胤禛再指一指方才的地方说:“坐过来。”

    边上乳母几人都笑眯眯地看着,还头一回见有人给十四阿哥做规矩,稀罕的不是做规矩,而是做规矩十四阿哥肯听,小家伙笨拙地爬到哥哥指的地方坐好,张大嘴巴啊着要吃,胤禛喂了一小勺给他,他用力夸张地咀嚼,冲着胤祥笑眯眯地炫耀,一脸满足样。

    等岚琪收拾了温宪,过来要和四阿哥说话时,就听见里头笑声不绝,胤禛则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说着这个不要那个不行,等环春进去看了眼出来,笑着说:“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趴在四阿哥身上闹呢,又啃又咬得乐极了。”

    “让他们玩儿,两个小家伙睡了大半天,闹一闹累了好早些睡。”岚琪不在意,便回自己的屋子去,方才被温宪蹭得身上都是眼泪,衣裳也皱了,想着一会儿要和儿子说话,便洗漱替换。

    她才收拾好自己,胤禛就来了,却见儿子身上也被弟弟弄得一塌糊涂,领子上还沾了饭粒,尴尬地站在那儿,环春笑着说:“四阿哥等等,奴婢给您取干净衣裳去。”

    岚琪却笑道:“拿两件大氅来,我送胤禛回承乾宫,在那儿换了衣裳让他早些睡。”

    四阿哥没有反抗,被环春裹严实后,跟着额娘出去,岚琪身上拢着大氅,下台阶时不方便,胤禛主动上手搀扶说:“额娘小心。”

    岚琪心里又暖又甜,顺着牵起儿子的手,母子俩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前头灯笼引路,后头五六个宫女太监随行,可母子俩却另有一番境界似的,谁也插不进去,快到承乾宫门前,岚琪终于开口说:“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要理额娘了,大半个月不来永和宫,我心想,是不是额娘做错了什么让你生气了。”

    胤禛着急地赶上来,站在母亲身边说:“没有的事。”

    “真的?”岚琪软软地笑着,跟儿子撒娇似的,“额娘看到你就安心,你那些弟弟meimei都是磨人精,我每天被他们折磨得精疲力竭,一想到我还有四阿哥这么懂事的大儿子,心里就踏实了,可是我的大儿子却不理我了,说出去怕人笑话,连个能安慰的人都没有。”

    胤禛急得脸红,一直说:“额娘胡说,没有的事。”

    母子俩进了承乾宫的门,青莲见德妃娘娘一道来,很是惊讶,听说要给四阿哥洗漱换衣裳,便去张罗热水,男孩子到底不好意思,不肯让额娘动手。等小和子几个伺候好了再进来,正见母亲给他铺好了被褥。

    “早些睡,今天你和毓溪看了半天的书,不要再温习功课,你还有一辈子的书要念,眼睛熬坏了可不成。”岚琪过来拉起儿子,把他往床上推,四阿哥却站着,低着脑袋说:“额娘,是我错了。”

    “好好的,怎么了?”岚琪笑着,却掩饰不住心底的不安。

    胤禛拉着额娘一道坐下,慢慢说起书房里的事,不知不觉靠在了母亲的身上,岚琪怕他只穿着寝衣会冷,用被子裹着,儿子从厚实柔软的被子里探出脑袋问她:“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他们的额娘,也对他们说了这样的话是吗?难道当初太子的食物里有毒,也是因为我们兄弟里有人容不得他?可我们是亲兄弟。”

    “等你书念得多,通晓过去千百年的历史,你就明白皇帝的儿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了。额娘书读得不多,怕解释不好反而耽误了你,要你慢慢去领会。额娘那么笨都能明白,你早晚能懂。”

    岚琪觉得裹着被子露出脑袋的胤禛十分可爱,但努力正经说:“学识才气不是用来显摆的,是要用在正经事上的智慧,争强好胜本不是错,可在输给你的人眼中,你就是错了。输的人不会理解赢家为此付出多少努力和心血,他们只会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只会认为上天不公平,久而久之积怨成恨,好些事就说不定了。你说你们是兄弟,为什么会这样子,你想过没有,难道皇阿玛不懂吗?那他为什么还要让你们比试?”

    胤禛不懂,皱着眉摇头,岚琪无奈地笑着说:“好些话额娘说得太直,你能接受吗?”

    “反正接受不了也有您在。”四阿哥毫不犹豫地说,“额娘告诉我,我想听。”

    岚琪将心一沉,笑容散了,严肃地说:“你再如何优秀,也不能越过太子。他是储君,是未来的帝王,你们现在是兄弟,将来就是君臣,君为臣纲,从现在起你就要事事屈居在他之下。不论你多努力不论你多优秀能干,都要收敛光芒,绝不要让人觉得四阿哥比太子优秀,绝不要让人提起太子的时候,把你也算上。”

    胤禛僵了神情,好半天突然说:“皇额娘临终前问我,想不想做皇……”

    后半个字没说出来,四阿哥就被母亲捂住了嘴,岚琪认真地告诉他:“这话藏在心里就好,额娘什么都没听到。”她停了停,问儿子,“你皇额娘去世,额娘没有哭,你可知道为什么?”

    胤禛晃了晃脑袋,岚琪却第一次捧起儿子的脸颊,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小家伙脸蛋倏然就红了,她却悠悠笑着:“皇额娘没了,额娘往后要更强大地保护你,那个时候你悲伤得什么规矩礼仪都忘了,额娘若再哭,谁来给你做依靠?额娘不聪明也没什么大本事,可我的孩子们需要我时,我随时都会在你们身边。”

    胤禛垂下眼帘,极小声地嘀咕:“说好了的,不能反悔。”

    岚琪微微笑,知道他心里是在乎皇后的逝去,拍拍他的脑袋说:“你长大后,大概就不会需要额娘了,你瞧瞧现在,稍稍有些不高兴就十天半个月地不理我。”

    小家伙急了,睁大眼睛看着母亲,岚琪却促狭地笑起来,揉揉他的脸颊说:“你生气的样子,和你阿玛一模一样,额娘可不敢惹你阿玛生气,只好欺负你了。”

    胤禛愣了愣,旋即就笑了,裹着被子躺下去说:“额娘也爱胡闹,毓溪也是。”

    岚琪心头一动,酸溜溜地说:“这会儿跟额娘说话,就已经离不开毓溪,将来心里更加只有媳妇了是不是?”

    胤禛背过身不理她,母亲却缠上来问:“毓溪好不好看?”

    小家伙不耐烦地应了声:“好看。”

    做娘的纠缠不休:“那额娘呢?”

    胤禛很嫌弃了,转过身说:“皇额娘比额娘好看。”

    岚琪一愣,很不服气地揉搓他的脸颊,小家伙嚷嚷着再揉下去有瘀青,明天不好上书房了,母亲却孩子似的跟他闹着,好半天才突然温柔下来静静地说:“十多年,额娘和你亲近的次数数得过来,可眨眼你就要长大,所以就这些日子哪怕几天,权当哄哄我可好?”

    被窝里探出脑袋,本已经满面嫌弃的孩子此刻笑得那么温暖,他点点头应:“只要额娘高兴,不要再说我不理您的话。”

    岚琪憨然笑着,双手撑着自己的脸颊,看不腻似的看着儿子:“额娘不说了。”

    胤禛被她看得很不好意思,避开目光嘀咕:“额娘再这样说,皇阿玛可要生气了,额娘跟我撒娇,还不如跟皇阿玛撒娇,皇阿玛可是什么都依着您的。”

    见母亲目露“凶光”,胤禛往后缩了缩,可偏偏碰上个难缠的娘亲,之后一阵笑闹,听得屋外头环春和青莲又惊又喜,但很快又安静下来听不见声,环春不放心地朝里看了眼,见主子坐在床头,背过身朝外,一手轻轻在四阿哥身上拍着,大概是哄他入睡。

    青莲笑道:“娘娘真有意思,四阿哥这么大的孩子了,还这样哄。”

    环春却感慨:“娘娘心里一直有缺憾,现在能放下包袱,真正和四阿哥做母子,是好事呢。”

    屋子里,胤禛已困倦思睡,对于母亲亲昵的举动,他没有一丝反感,毕竟还是孩子且又一向习惯了皇贵妃的溺爱呵护,更因是个懂事的孩子,他能想象生母对照顾自己的渴望。现下把严肃的话都说清楚,母子俩都能坦然面对彼此的存在,岚琪不用再在儿子面前事事小心翼翼,她才真正觉得孩子重新属于自己了。

    胡闹纠缠,是想弥补自己十多年和孩子间缺失的情感,一旦静下来,现实的残酷立刻就能让她清醒,此刻轻轻抚摸儿子的脸颊,口中呢喃:“你们不长大该多好,永远做无忧无虑的阿哥和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