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姐弟
01.姐弟
我曾听见浪花微风特地告诉你 故事结局通常开篇就注定 如果在你人生中选择一件迄今为止最遗憾的事情,你的答案是什么? 江夏思忖了半天,觉得自己过得顺风顺水的,一定要选的话,那大概就是自己为什么要有一个弟弟? 要真的去问这个问题的始作俑者江范成先生,八成会听到一些江夏并不想听到的属于成人范畴的危险发言很不幸曾经江爸就给她科普了避孕套98%的成功率,然后骄傲地告诉她江浔就是那2%。当江夏用2%嘲讽江浔是个意外的时候,江浔却一本正经地纠正她,他不仅是稀有的2%还是1.2亿分之一的战士。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所以江夏很认命,好在她现在已经上了大二,那些平时被嘴炮抬杠抢吃占地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今年夏天的气温逼至40,柏油马路上蒸腾的气流摇曳起一帧帧海市蜃楼似的街景,蝉鸣声一浪盖过一浪,在破碎的林荫间此起彼伏。江夏咬着冰棍,垂眼盯着久久没有回复的微信界面,又抬头看向暴露在烈阳下的台阶,百八十阶全都在热气里幻术摇摆。 江夏按灭手机屏幕重新上路。 他们家住的小区已经有些年头了,小区的围墙年久失修,灰泥墙面剥落露出内里的红砖,大片大片的爬山虎蔫巴巴耷拉着一路蔓延到单元楼门口。 爸。江夏打开家门,一边脱鞋一边朝屋内叫人,江浔,我回来了。 老房子三楼的采光早就被密集的楼间距遮蔽得七七八八,屋里很暗,暗到在炎夏里生出了几分阴凉感,只有临窗的光线惊醒了几簇浮尘。 屋里没人应声,冷清得像是没人住似的,江夏半年没回来,习惯却没改,径自就走向了江浔的房间,听到里面传出若有似无的音乐声,一拧门把推开了门。 如果说这屋子的光线有渐变的话,江浔的房间必然是递进最深的一层,江夏本就是从大日头下回来的,还没完全适应这旧屋的暗,这一刻进了江浔的房间,简直像是失了明,眨巴眨巴眼好几秒才适应了光线,看清了电脑桌前坐着的少年。 少年戴着偌大的白色电竞耳机,一只手腕支着下颔,单薄的嘴角微微耷着,透着一股子倔劲。见她进来,也不作声,就余光似看非看地挑了她一眼。 不知怎么的,也就半年的时间,江夏看到弟弟竟然有恍若隔世的陌生。 这个年纪也长得太快了吧。 你怎么不回微信。江夏热得不行,一边以手扇风一边坐到他身后的床上,目光下意识地打量这个半年没来过的房间,感觉也和走之前没什么不一样。 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 江夏深吸了一口气,倾身过去把他头上的耳机一把摘了下来:jiejie回来了你也不叫?你这是什么?她眯起眼睛盯着江浔右耳的耳洞。 江浔好像这才被人按下了开关似地,半侧过身,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江夏手里的耳机抢回来。他从小就手长腿长,到了这拔个子的年龄就更是蹭蹭地往外长,虽然瘦削了一点,看着也还是赏心悦目的类别,可能都得益于他那张脸。 江浔的长相怎么说呢,极具欺骗性因为他长得太正能量了。这个正能量不是贬义,而是客观事实。江浔纯粹是一张大男孩的脸,就是那种夏日会穿着宽大的白衬衫坐在墙头的少年,顶着梧桐树荫里零零落落洒下的阳光,一双长腿随意地搭在墙沿,前一刻逆着光生在光晕里,后一刻转回头,眼中却盛着山海,对你粲然一笑就像个小太阳,一副好皮囊就能自带恒星的光。 可是他的性格 是青春痘。江浔白了她一眼,不甚耐烦地说。 江夏冷笑:你家青春痘往里凹的? 你这不是知道吗。江浔把耳机顺势扔到桌上,依旧是半侧着身,一只手肘搁在椅背,挑眉,都上大学了麻烦成熟一点,学学化妆,多点女人味,别看到个耳洞就大惊小怪。见江夏打算张口,他又不慌不忙欠揍地弯起嘴角:魅力是个好东西,等你有了才懂。 姐弟之间的拌嘴两人都驾轻就熟,江夏的性子也从来不是轻易就能被踩到尾巴的那个。 我好歹有男朋友,你呢?她好整以暇地坐了回去。 少年脸上的表情忽地一顿,昏暗中,脸色好像更差了一些,他有些局促地笑了,不自觉咬住下唇,转过身去,轻描淡写地问:卢景州? 这三个字有那么一瞬间让江夏产生了一种错觉,像是起搏器电击了心脏,世界倏忽放大又收缩。 江夏撒了谎。 她不是有男朋友,她是有过男朋友。 那个从高中时候起就一直惦记的白月光,自大学分手的那一刻就成了心口的朱砂痣。 如果说江浔自带一身张扬的少年气,卢景州就截然相反。他一直以来都是那个年纪少女们心之所向,沉稳,从容,无论做什么都是有条不紊,眼中克制地敛着一泓柔光,望进去,却深不见底。 为什么分手呢,这是个糟糕的问题,糟糕到连江夏自己都记不清了,又或者说不想记起来,只记得他去交换留学之前,两个人交流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她删了他的微信,断了一切联系。成年人的恋爱不都是这样吗?爱的时候死心塌地,不爱了就慢慢消磨在琐碎日常的一次次沉默里。 好像,也没有正经八百地说过分手两个字。 所以想到这个人的时候,心脏又空落落的,酸涩难受,也不知是不甘心,还是对回忆的畏惧。 失重感。 外头传来吱呀刺耳的开门声,很快打断了江夏这几秒的失神。 哟?江范成疲惫的声音中带了莫大的欣喜:是妹儿回来啦? 爸。江夏起身走到门外打招呼,她这次回来江范成当然也知道,不过本来打算是明天回来,恰好今早同学有顺风车送她去车站,她就干脆提早了。 喂。江夏听到身后少年低低的声线,回头,江浔只是看着电脑屏幕,动了动嘴角:把门带上。 敢叫她喂,这混蛋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眉头微微一蹙,江夏也懒得现在和他计较,关了门径自去找爸爸说话。 江范成正一手按着门板一手往外抠唆着凉鞋后跟,怎么早回来也不跟爸说一声,家里没什么吃的,我等会儿就去买点菜,晚上给你做小炒rou怎么样?还有你爱吃的炖排骨 爸。江夏靠在鞋柜旁,一手顺势接过江范成递过来的塑料袋,问道:他怎么了? 江范成站起身,拍了拍裤腿,抬眼正好对上江夏:谁怎么了? 江夏瞥了一眼身后弟弟的房门示意:脾气超大,你回来他也不打招呼,吵架了? 江范成顿了半晌,脸上的情绪一闪即逝,随即转身把门合上砰。 你别管他。 他说。 有点不对劲。 晚饭时分,江夏在心里默默地想。 谁都知道江家父子情同手足,她也就离家大半年的时间,为什么回来两人就跟陌生人似的。 就连这顿晚饭,爸爸也没给江浔盛,更没有叫他出来吃。江夏拨弄着饭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知道那件事之后,还有什么恩怨能让父子反目。 如果真的是因为那件事的话 饭勺随着她的手一松,掉进锅里。 江浔,吃饭! 江夏把江浔的饭盛好放到饭桌上,抬头看江浔的房门还是禁闭不开,完全没有打算出来的意思,下一秒她直起身,打算去把他拎出来,却被江范成按住了。 你先吃吧,他想吃自己会吃,以后也不用管他你陪爸爸说说话。 江夏和江浔一对姐弟,一直都是江夏比较讨喜,从小就品学兼优,不惹事,又孝顺,是长辈看了都会夸的别人家的孩子,所以得到的偏爱也比江浔更多,再加上这么长一段时间不着家,江范成的心思自然放在她身上更多一些。 两人聊了聊江夏的大学生活,虽然说不上多姿多彩,但年轻人的朝气多少还是感染到了江范成,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 你啊,就是该多和爸爸说说话。女儿放假回来,江范成今儿高兴,喝了点干红,有点上头: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有些事,该放下也得放下你看家里冷冷清清的,你有空就常回来,学校宿舍有什么好的,哪里比得上家里 江夏一怔。 鼻头突然一酸,咽了口唾沫,笑得很勉强:不是还有弟弟陪你吗?你们俩别吵架就好了啊。 因为如今你们吵架,就再也没有她给你们圆场了。 有些事,想放下,也放不下。 江范成的筷子也放不下,停顿在空气里,似是想到了什么,尴尬地干笑两声,忙招呼江夏吃菜。 一顿饭在父女两人的心事中吃完,江范成推开椅子,因为酒劲打了个趔趄,又自己扶正了,我去找你余叔打牌。 江夏坐在餐桌前,听着铁门吱呀一声,再度阖上。 她望着空无一人的桌椅,又转而看向江浔的房间,随即垂下眸子。 算了,慢慢来吧。 深夜,江范成还没回来,因为江夏怕黑,他走之前把家里的灯一一点亮,家里灯火通明,也算多了点家的温暖。 江夏洗澡的时候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去找弟弟谈一谈。 本来拧门把的动作已经是箭在弦上,可是下一秒她停下来,抬手叩了叩。 没人应。 江浔,你睡了吗? 还是一片沉默,留给她的是窗外夏日的蝉鸣,还有客厅日光灯的电流滋扰声,几只飞蛾绕着黑沉的灯管头转悠,江夏仰头看了眼,又一次开门走进房间。 房门打开的那一刻,江夏和门后的江浔都僵了僵。 少年的T恤刚套上脑袋,露出赤裸的上身,属于少年的肌rou隐隐显现,只是在肋骨、腰际,许多处都有明显的青紫色,是淤血的颜色。 江夏走上前一步想看个清楚,江浔却也下意识退了一步,把衣服放下来。 怎么回事? 没事。江浔撇开头。 江夏深呼吸:你是不是跟人出去打架了? 江浔没说话,却皱眉扬起下巴,直直看她。 是因为跟爸爸吵架了吗? 她看到少年的喉结动了动,从上,到下,滚了一圈,好半晌沙哑地开口:反正,和你没关系 jiejie。 jiejie。 他好久没这么叫她了。 江夏怔愣。 记忆里光线昏昧,少年沉着脑袋,晕红着眼角,按捺下满心的局促不安与兵荒马乱,每一步都炽烈,每一句都荒唐。 她的目光越过少年的肩头望向窗外,那里天色深蓝,像是浸入深海,远远传来一声工地起吊机的声音,宛如鲸鸣。 夏雨猝然而下,那声鲸鸣也忽然化作了一声尖锐的噪音,让江夏头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