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天梯
十三、天梯
你的思考有一瞬间的停滞。 那声音你并不陌生,冰冷而毫无起伏,仿佛湖面上的浮冰相互磕碰,严厉的意味填满每一个音节。你放开铁笼,让身体轻飘飘地下落着地,抬起头,正看到一个身量瘦削的青年朝你走来,苍白肤色,窄平面部,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一对眼珠与微蜷短发都是暗沉的纯银,整个人仿佛一只装满水银的玻璃器皿。 03,你的长兄,担当01的助理一职,负责针对所有执行者与号令者的监察评估,作为01的耳眼昼夜不休地窥探着所有人。 这个青年给人留下的印象太过严苛。你只是想安抚自己的所有物,没有违反任何规定,还是不免被他的审视逼出一丝心虚。 那是你养的宠物吗?他扫了一眼兰登。 你回答:是。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爱好。对方冰凌般纤薄的眉拧起,语气中隐有警告,09,你并不是底层随便某个固基者,你受到主母的器重,身居要职担负重任,不要耽于享受。 相当严重的指责让你后脊发冷。你很想说你没有享受,但一转念想到刚才那个差点成为确凿事实的吻,这话顿时没了说服力。你抿了抿嘴唇,最后只是回答:我明白。 03平淡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头顶高高低低的铁笼,在眯眼打量着他的兰登身上略做停留,不容置疑地宣告,探视的频率是每周一次。从今天起到庆典开始的十二天里,你需要参与协助庆典的准备,请专心工作。 你低低地嗯了声。 * 接下来一周里,你的时间被工作占满。 庆典将至,高空反光板送来的热量日趋稀薄,人造的冬季像踏过灌木丛野兽静静躺卧在城市上空。川陀星随之飞快地陷入繁忙,大量订单带动工厂高速运转,整点报时的钟声变得悠扬而高涨,玻璃地面上流淌着无数化学分子反应般变化多端的光图。你是巨大机械里飞转的一枚齿轮,先挨个拜访了你的兄姊,然后在03的指令下准备庆典,安置前来参与的他族使团。 有时候你在街头的巨幅屏幕上看见有关自己的新闻,市民们驻足望去,艾伯特人不会掩饰,他们眼中的忌惮与不安是如此直白。你还是做不到坦然接受,最后请求04撤去了自己相关的所有内容。受你保护的民众们厌惧你,被你伤害过的兰登注视你的目光中从来不含恐惧,也是挺奇怪的事。 说到兰登,你这一周都没有见过他。有关他的思绪偶尔会像气泡一样冒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03的警告,如同闷雷。你回顾自己对于兰登所做的一切,无法说服自己那只是秉公办事,你汲取他的体温,品尝他制作的食物,让他的手掌抚过身体每一寸,你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快乐,与狐狸合谋的家犬并不无辜。作为艾伯特族群的长官,你耽于享受,拖延工作,成了被笛声引诱失群的绵羊,所做种种皆是不当之行。 所幸你还可以纠正。你将自己投身于繁忙的工作,一丝不苟,像是努力地给那只窥伺的隐形巨眼证明着,你没有失职,没有背叛,没有犯错。 到了礼拜末的探望日,你去了兰登所在的管理所,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履行和08的约定把他带去实验室。 你远远地看见兰登,他站在笼子边,给隔壁笼子里的巨型变异犬做着一些指挥手势。那头獠牙锋利面目凶狠的漆黑巨兽听从着他的指挥,乖乖地做出蹲下摇尾巴举爪子一系列动作。 这个人真的不论在什么境况里都能想办法给自己找点乐趣。 你让人放下兰登的笼子,打开笼门。他朝你走来,弯起的眉和眼底的涟漪有微笑特征,伸出手,随之袭来的体温划过你的感受器激起阵阵烦躁,你在他碰到你之前飞快地闪开了,目光扫过他的脸,看到意外之色在他的眉目间浮起。 你很快错开了视线,背过身,语气平稳:接下来我会带你去中央实验室,请跟着我,但不要和我靠得太近。 身后的人陷入沉默,半晌才开口,没有询问原因,只是回答:好。 你快步走出去,接下来的路程你们一直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终于把他带到中央实验室门口时,你本想立刻离开,实验员却传话过来称08正忙于另一组实验,距实验结束预计还有三个标准时,这段时间内需要麻烦你再保管一下兰登。 你隔了半个过道皱眉盯着兰登,像在看着什么棘手的东西,最后是他分开交叠的手指,故作轻松地提议到:去人类博物馆看看吗?我听说就在附近。 你也没有别的计划,就错开视线潦草地点了点头。 人类博物馆位于中央实验室的正北方,隔了一条街,走过去大概要花四分之一个标准时,远远就能看见一座灰白的柱形塔矗立在冰封天穹与地面之间,仿佛教堂里的大理石柱,来往人群就渺小得像砖缝里爬动的蚂蚁。你走在人群中,能感受到周围隐约聚集过来的视线,兰登靠近一些,似乎想帮你挡住那些目光,你的肩膀从他身侧撞过,迅速拉开距离。 曾经展示的心情荡然无存,你如今只担心着是否有人会看出你们之间过界的亲昵,看出你曾经贪于享受。 兰登沉默着跟在你身后,你能在物理上拉开彼此间的距离,却很难把脑中和他有关的记忆彻底抹除,譬如此刻他的影子投在你脚边,一个剪影落入眼底激起无数过往的沉淀,他的头发长了些,身形没有太大变化,看来管理所的工作人员这几天是在好好地照顾他。不过他身后的长尾似乎很低落地垂着,以前应该都是晃来晃去的 到了人流拥挤的博物馆门口,你们的距离拉近,你立刻感觉兰登的体温蹭过来了一点,像磁石的磁力轻轻吸引着你,你藏在每根电路里的磁吸被煽动着,不自觉地想到被这体温完全包裹想必会很舒适。但如果你顺着渴望去做,只会又一次滑进享乐的渊薮。 博物馆内部是中空的塔,顶部由五边形透光板拼成一个天幕般的穹顶,四百二十层展示着人类不同的遗迹,参观方式是乘坐透明电梯从底部缓缓升至顶部。电梯里面的人能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见里面。 你选了一部内里供氧的电梯,首先进去站在电梯的一个角落,指了指斜对面另一个角落,对兰登说:请站在那里。 他摘下供氧器,脸上的情绪波动如水纹般一闪而逝,很快就安静地侧过视线,似乎被周围陈列的展品所吸引。 录制的电子介绍音响起,填补你们之间尴尬的空白。你借着玻璃的倒影打量兰登,他的手搭在金属杆上漫不经心地敲着,下颔线绷得很紧,数不清的展品像电影胶片从他眼中掠过,没激起多大涟漪,长尾一动不动地垂在身后,看起来没什么兴致。兰登的情绪不好捉摸,他的尾巴要诚实得多,通常他心情不错或者看见什么有兴趣的东西,那尾巴都会轻轻地摆着。 电梯缓缓上升,像海沟深处浮起的泡沫,从人类万年的历史沉积岩旁一层层经过。这里你曾经来过,对展品也都很熟悉,短短几分钟之内,人类的武器从石器到铁器再到热武器最后到核武器,人类的通行工具从畜力到各种自行制造的工具,人类的画作从石刻画到各种颜料画再到电脑作画,快到顶部时,你发现博物馆多加了一层,用来展示人类的各种生理活动,其中就包括 亲吻,是人类一种亲密的肢体接触,介绍音欢快地响起,可以用来表达问候、服从、敬意,最广为人知的用途是配偶间表达爱慕或性/欲 你忍不住捂住嘴唇,你和兰登亲吻过很多次,唇齿深入交缠的含义显然没有前几个那么单纯,所以其中蕴含的就是爱慕?你说不太清,你对这个词唯一的认识就是01常说的她平等地爱着每个艾伯特的子民。 电子音又开始兴致勃勃地介绍性/交,展台上甚至还有繁多详细的配图,直观而生动的简笔画,一步步图解展示,每个不同的造型下面都标着冗长的专业术语,比较可憎的是大部分动作你都并不陌生。你听着电子音以高昂的语气讲述该生理行为虽然主要目的是生殖繁衍,但由于人类在该行为进行中会伴随有强烈的快/感所以也经常用来享乐越发觉得来博物馆是个错误,这里简直是你条条罪证的陈列馆。 声音戛然而止,你转头发现兰登关了电子介绍,同时朝你走来。 你将手按在他胸膛上,请不要靠得太近。 他低头望着你,阴影覆盖你所在的角落,轻声问:您为什么要和我保持距离? 你组织语言解释:贪图享乐不符合艾伯特族群一贯崇尚的理念,我作为艾伯特的长官更不应该这么做,尤其在首都处于03的监视下,这极有可能给我招致惩罚。 兰登眯眼笑起来:您在与我的相处中感到快乐了,是吗? 你觉得他完全找错了重点,不过这句话去掉疑问陈述的是事实,你并不打算否认,是。 兰登的目光和声音一起压下来:您感觉快乐时就同我接触,察觉到麻烦时就不作解释地将我推开,这行为相当伤人啊。 你摇了摇头:我不想伤害你。 兰登被你的话逗笑,弯起眉半开玩笑地说:这话让我觉得您接下来就要说感情的事不能勉强或者好聚应该好散之类的。 你不懂那几句话之间存在什么逻辑关系,也不打算那么说。你思索片刻,决定好好解释清楚事情症结所在,只有剖析清楚才能解决问题,你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将这几日的困惑梳理着吐出:和一开始不同 我现在很难把你当成实验体看待,我不想再把你用于实验,安抚你的同时我自身也会产生愉悦信号。但如果顺着这改变将你当成实验体之外的角色,对我来说是不当行为,所以 电梯在上升,兰登靛蓝的双眼随着顶部光芒的洒落而逐渐亮起,你的音量却不受控制地在降低,第一次,将问题剖析清楚答案也没有顺势到来,你给不出所以之后的解决方案,最后干脆抿了抿嘴唇,几乎是蛮不讲理地说:在思考清楚该如何对待你之前,我不想见你。 你听到兰登含笑的叹气:您真是 电梯突然颤了一下,似乎到达了顶部就要开始下降,你本能地抓住兰登的衣袖,手指蹭过他的手背。 皮肤相贴在彼此间激起的反应比你想象的更剧烈。渴望骤然腾起火焰,将所有原地绕弯的话语和故作退避的动作灼烧成灰,如此迅速,如此蓬勃,却并非毫无征兆,就像早已充斥满气态油的房间里终于飘进一颗火星。你们分开了一周,一周前你们几乎时时刻刻待在一起,一周中的一百六十八个标准时或许还要加上刚刚无谓浪费的一个标准时,你们不曾有任何接触,戒断反应在骨骼里滋长,当你终于选择正视,你发现你的皮肤渴望与他相贴。 兰登在你动作之前低头吻了你,渴望比起你的来说或许有增无减。时间回到一周前,那个被打断的吻延续着,他托起你的后脑,犬牙嵌进你的下唇,在你感到疼痛之前又以舌尖温柔地覆盖,带起火花,有一种掠夺和珍视相抵形成的克制。你的手不自觉搭在他肩上,又开始往他身上挂,在脑子的某个角落有警笛作响,却被彼此厮/磨的喃喃声盖过显得微弱,竟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悦耳伴奏。 他抬起脸,将你揽进怀里,下巴抵在你的头顶。你听着稍快的心跳,感受终于包裹的体温,像雪融化在地热里,声音也变得黏糊糊:做什么? 让你盯着我,我可说不出口,他故作平淡地笑了笑,静默片刻后声音缓慢而沉甸地落下,我一直在想你,09。 你想坦白自己也是,兰登低头吮碎了你的话语。这一次的亲吻不仅限于嘴唇,朝下一点点蔓延直至解开你的衣扣,像温热的溪流泡开你的外壳,冲刷抚摸过你的皮肤。你抓着他的衣领,又在逐渐向下中挪到他的发间,腿软得站不住,温热的唇舌与手掌划过你的脖颈,胸口,后腰,陷进微痒的体肤里,当对方在你肋下留下咬/痕,牵着你的手放在自己领口时,你仰起脸,身体被黄金雨洒遍,视野中白芒泛滥。 你几乎能听到旁边电梯里游客的交谈声,但没关系,没人能看到,没人会知道。狭小私密的空间里,只有电磁嗡嗡作响,你们相互抚摸,相互亲吻,像两个一无所知的孩童兴致勃勃地研究着对方身上不同于自己的部分,电梯快要落地时,这场探索才终告结束。 你又一次享乐,身体从短暂的漂浮中下降,被重力俘获才后知后觉感到疼痛。你犯了错,违背了原则,受到怎样的谴责与惩罚都不为过,但此时此刻,你发觉你并不想从他怀中抽身。 你因自相矛盾而抿起嘴唇,兰登似乎看出了你的困惑,把玩你的发尾,低头轻声在你耳边说:可以把模拟器给我,我记得您带了,既然在现实中不便见面,那就在虚拟中。 * 把兰登送进中央实验室时,你一边盯着里面的实验流程,一边想着他最后说的话。在虚拟环境中见面,的确是个解决目前僵局的办法,但你觉得这只能暂时回避问题,不能很好地解决。话虽如此,你其实也没有更好的方案。 你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实验室里转圈,08检测的方式就是用各种仪器在兰登身上扫描,然后通知别的实验员出去把扫描结果分析出来,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多复杂高深?和你做的那些差不太多。 你挪开视线,看见旁边实验室里那头年老的变异犬兽在不停地转着圈,烦躁地晃尾巴,吠声被透明墙壁隔绝,到最后甚至开始用爪子扒墙,频频朝着你们这边探头张望。 你正想观察观察它是怎么回事,这时一个手捧纤薄显示屏的实验员匆匆走过,似乎就是刚刚被08派出去拿兰登的身体扫描数据的,你有点兴趣,便拦住他想要来扫描结果看看。 对方有点为难,最后还是妥协地递给你。 你在屏幕上戳戳点点,一眼扫过去发现检查出来的各项数据和你的实验结果基本雷同,看来有专业实验仪器的好处只体现在能让实验体少受一些皮rou之苦。你如此想着,直到密密麻麻数据中的一项吸引你的注意,是生殖细胞的基因检测结果,你测过兰登的体细胞基因组成,没测过生殖细胞的,说到底同一个人的基因能有什么区别呢。 你理所当然的想法在看到检测结果时卡壳了。 数据显示兰登的生殖细胞里是百分之百的纯人类基因。 你迷惑地皱起眉,半晌才逐渐想起,如果一个后天的改造人在基因改造时没有涉及生殖细胞,那的确会保留原始的基因成分但这同时又导出另一个让你难以置信的结论:兰登曾经是纯人类。 你有点迷茫地盯着实验室中躺在扫描床上的兰登,渐渐地,一个清明的联想才从脑海里升起。他曾经告诉你他幼年时在艾伯特的实验室里,却没有仔细说过是哪里的实验室,如果他曾经是纯人类,那个实验室就很好推断了,在纯人类差不多完全绝迹的今天,没有哪个艾伯特实验室捉到这么一个珍稀动物还不上报的。 除非就是在这里,首都星川陀的中央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