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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2 比恋爱更值得关心的事情

    

Ch.2 比恋爱更值得关心的事情



    两人回到教室就开始调座位,何映之搬到了陆怀瑾的同桌,现在坐靠墙边一大组的第一排,离前门很近。她的狐朋狗友许不言很不舍,送给她一个自制的观测镜也就是把小镜子粘在直尺上让她以后在自习课上随时观察走廊情况,有老师靠近就打信号。

    何映之费了老大劲把书全都搬过来,不小心把文具盒碰到地上,蹲下身子去捡,突然看到课桌抽屉的底部写着什么东西。

    她蹲着露出一个头,朝陆怀瑾招招手:你来看。

    陆怀瑾于是也蹲下来,空间逼仄,两人都艰难地仰起头,望着课桌抽屉的背面。

    那是一句黑色油性笔写的话:我是女生,我爱男生。可是男字被划掉了,顶上写着女字,于是就变成:我是女生,我爱女生。可是女字依然被划掉了,再无后文。

    字迹斑驳,铁皮生出红色的锈迹,如血也如眼泪。就像三千年前娥皇和女英扶竹所泣的血泪。她们真的是在为舜帝之死落泪吗?也许她们哀悼的不是舜帝,而是自己和彼此。她们的眼泪在这永远哀垂向着地面的铁皮板上复现出来,无人知晓,不见天日。

    写下这些文字的人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呢?

    她想要借言灵的巫术催眠自己吗?她最后爱的究竟是谁呢?

    何映之摸摸那些字迹,指尖沾上了一层灰,她问:这会是谁写的?

    可能是上一届学生。陆怀瑾补充道,桌椅一般五年一换。

    简直就像的孟克柔一样。何映之敲了敲那行字。

    那是什么?

    一个台湾的电影,女主角叫孟克柔,她不知道自己喜欢男生还是女生。

    陆怀瑾率先站起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现实又不是电影。

    何映之依旧蹲着,从书包里偷偷掏出手机:拍下来就是了。

    但她的手机没静音,于是发出一声响亮的咔嚓。

    你是变态吗?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蹲在这里偷拍我?

    何映之从桌肚底下爬起来,就看到郁忍冬正抱着手臂站在教室门口。她把前门堵了,但其他同学看见是她,都自觉绕到后门进出。

    郁忍冬冷着脸,不容置疑地吐出两个字:删掉。

    她像个从小红书里走出来的穿搭博主,在衬衣和制服外套之间搭了一件菱形格马甲,最外面又穿着刺绣的棒球服外套,黑色小腿袜配黑色马丁靴,精心地烫了发尾卷了刘海,脖子戴着条黑丝绒choker,裙子至少往上偷偷折了两折。校服在别人身上是合身,但在她身上是修身,身材好是一方面,微调过剪裁是另一方面。化没化妆看不出来,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裸妆。

    违规了,但没完全违规。所以老师们也不好管。

    她是全校闻名的Alpha,据说换男友如换衣服。还据说交往的都是外校混子,要么就是大学生和社会人士。又据说连女生也不放过。

    一千个人眼里可能有一千个郁忍冬,因为她的美是一种多面如钻石的璀璨晶体,在斜透入眼睛的瞬间,可以折射出彩虹般的色散。骂她婊子是褒义的婊子,夸她天使又是贬义的天使。

    但在何映之这里的印象非常简单明了,那就是笨蛋中的极品笨得飞扬跋扈。

    上学期的历史课学明史,让同学评述历史人物,郁忍冬抽到明朝重臣于谦,写的那位,却上台讲了五分钟抽烟喝酒烫头,还特别介绍了于谦的爸爸是谁。同学们的脸涨红了,老师的脸憋绿了。老师等她讲完,说:我让你讲的不是这个于谦。而她只是捋了捋头发:那你怎么不说清楚呢?

    她考试经常忘涂机读卡,但就算加上选择题的分数,总分依然是吊车尾。而且自我意识过剩,觉得全世界无论什么性别,只要多看她一眼就是暗恋她。

    但最后这条可能是真的。因为郁忍冬确实长得蛮漂亮。

    何映之整张脸都皱在一起:谁偷拍你了?

    郁忍冬伸出右手,掌心一翻:手机给我。

    凭什么啊?

    口说无凭,我自己检查。

    郁忍冬身边的熊朗忍不住小声说:可能真的没拍她每天和郁忍冬粘在一起,校服外面套着蓬松的棉服,像只毛绒绒的小熊。

    这附近除了我还有什么可拍的?

    郁忍冬冷哼一声,一把拽过何映之校服领带,姿态相当盛气凌人:对Alpha的裙底就这么感兴趣?要不要去厕所脱给你看?

    她身上有股柑橘味的甜香,不知道用了几吨洗发水,若有若无地晕开在空气里,惹得何映之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不禁鼻头一酸眼圈一红。她怼回去:你这是言语性sao扰,你才是变态吧。

    郁忍冬愣了0.01秒,以为她真的被吓哭了,凶恶嘴脸也收敛几分,松开手,带有威胁性质地理了理何映之的领结。又注意到她胸口上别着一个银色的小徽章,是个画着三条线的圆形标志,于是顺手扯了下来,嫌弃地皱起眉:你喜欢奔驰啊?

    何映之看着那枚徽章,咬着后槽牙解释:不是奔驰,是反战。

    那是什么牌子?很贵吗?

    ......和平无价。

    就是不要钱的意思咯。她语带怜悯,换成三叉戟吧,玛莎拉蒂比奔驰有品位。

    都说了不是车!

    郁忍冬把徽章扔到桌子上:自己把照片删掉。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发尾一鞭子甩在何映之脸上,又拂起一阵让人恼怒的甜香。

    何映之用草稿本使劲扇风,试图净化郁忍冬呼吸过的空气,忍不住骂道:Alpha是不是都有病?

    而陆怀瑾仿佛一个识别到关键词的语音助手,回应道:Alpha成为性犯罪者的概率比Beta高67%,比Omega高92%。

    何映之不喜欢的东西很多。

    不喜欢电影中的浪漫喜剧,不喜欢节日中的圣诞节,不喜欢作家中的海明威,不喜欢第二性别中的Alpha。

    其他的不喜欢都无关紧要,但最后一条是个大问题。

    因为她自己就是Alpha。

    何映之在13岁开始分化,但体质偏弱,挂件尺寸也偏小,信息素极其寡淡,至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味道,没有任何生理上的过人之处。

    整个分化过程大概有一年,原本凹进去的缝隙顶端本来有一颗小豆豆,之后逐渐发育为Alpha的腺体,外部的yinchun则发育为两个囊袋。之后虽然也有生理期,但间隔很长,量也极少。女性Alpha体内的zigong和卵巢都会有一定程度的萎缩,但依然有几率受孕。

    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又仿佛什么也没变。

    虽然外表与其他第二性别的女生没有区别,但只要脱掉裤子,就会变成局部的男生。

    Alpha究竟是什么?既不是男生也不是女生,而是Alpha。就像麋鹿有马的脸驼的颈牛的蹄和驴的尾,却不是马不是驼不是牛也不是驴,而是麋鹿。

    变身麋鹿之后,何映之从初中毕业,升上了高中。在这里,第一次系统学习到世界是如何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在总人口之中,Alpha的占比约为8%,Omega约为4%,是绝对意义上的少数群体。ABO性别自古有之,但社会一直是父权制的社会准确来说,一直是Beta父权制的社会。

    Beta不受信息素影响,心智和体质的状态更加稳定,没有发情期这种致命的弱点,历史上所有知名的王朝和帝国几乎都由Beta开创,只承认男女两种性别。在东亚的封建时代,统治体系都以男性Beta为主体,Alpha被收编为暴力机器,Omega则沦为王公贵族的私宠;而在西欧漫长而黑暗的中世纪,信息素成了引人发狂的巫术,Omega被视作散布邪恶的魔鬼,Alpha是被诱惑的疯癫者。

    直到近代,有关ABO性别的学术研究才步入正轨。经过两次世界大战,在军队中担纲重职的Alpha地位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提升。随着抑制剂的普及和平权运动的展开,ABO平权法案得以在大多数国家通过,以法律形式赋予所有性别同等的人权。

    性别的分类从男女拓展到男A、男B、男O以及女A、女B、女O六种,但传统的二元框架依然在日常生活中行使着暴力。异性恋的霸权没有消失,同性婚姻的合法化尚未实现。几乎每年都会掀起一股支持同性婚姻的浪潮,但退潮后往往什么也没留下。

    人们对Alpha的想象总是基于男性,对Omega的想象总是基于女性,理所当然地将阳刚、强势、暴力归于前者,而将阴柔、弱势、性感归于后者。性别革命所催生的进步意义十分有限,不过在于硬塞给女Alpha进入yinjing俱乐部的门票,而让男Omega可以被顺理成章地羞辱为荡妇。

    在社会的舞台之中,Alpha是野兽,Omega是猎物,野兽捕杀猎物,猎物引诱野兽,上演着血光四溅的爱欲游戏。身为大多数的Beta则坐在台下,以人类的姿态在安全距离之外观看表演,满足自己的猎奇心与窥私欲。

    这样的比喻很危险,但也很现实。何映之喜欢比喻,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一场盛大的修辞,喻体纷繁复杂,她一直试图寻找本体。

    从小学开始,学校就开设了一门叫做生命与健康的课程。何映之时常好奇,语文课教语文,数学课教数学,英语课教英语,那么生命与健康课要教什么?如果生命与健康是可以被教授的东西,那么人应该出生在学校而不是产房,得了病就应该来上课而不是去看医生。

    后来,她发现生命与健康课的真名是性教育课。看吧,这也是一种修辞,把消极的性比作积极的生命与健康,好像这样人类就不再通过有性繁殖,而是诞生于某种科学与道德互相绞合的力场。

    要寻找一切的本体,首先需要将自身抽离,退出无意识表演的舞台。

    为了避免性别歧视,ABO平权法规定一切身份信息都不能随便透露公民的第二性别,除非经过本人允许。在职场,即使是上司也无法得知下属的第二性别;在学校,即使是老师也无法得知学生的第二性别。理所当然地,她对外一律宣称自己是Beta。

    要实现ABO平权,前提条件就是建立一个有效阻隔信息素的社会,让AO成为与Beta无异的正常人。如今,抑制用品可以在任何一台自动售货机以相对低廉的价格买到,几乎没有副作用。抑制贴是一条比创口贴还小的透明纸片,就算贴在皮肤上,光凭rou眼也很难被看出,能够阻隔95%的信息素,即使被闻到,也不会产生催情作用。至于所谓的发情热或是易感期,都可以用抑制剂解决,性行为与标记不再成为必要。在人流密集的公共场所,一般都设有应对发情热的封闭性设施。

    不知道是体质还是心态的问题,何映之分化至今从未经历过发情热。

    也不是没有看过小电影,但她对任何性别之间的排列组合都没什么反应,甚至怀疑自己可能患有性欲障碍。那些过于裸露和粗暴的交配画面实在让人反胃,看几分钟就痿了,此生不愿再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对谈恋爱就更没有兴趣了。

    早恋虽然被明令禁止,但老师们往往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造成恶劣影响,就不会赶尽杀绝。遇到个别思想开明的老师,还会和学生一起打趣班里的小情侣。

    但在荷尔蒙横飞的高中校园,AO性别的学生都主动或被动地卷入风暴中心,看似风光无限,也不过是Beta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为枯燥无味的校园生活增添一味可怜的调剂。学校里的同龄人都无聊透顶,要么是陆怀瑾那样的做题机器,要么是郁忍冬那样的笨蛋。

    银河系的直径有10万光年,人类的rou眼却只能看到6000多颗星星;寒武纪距今约5亿年,生命大爆发所残留的古生物化石仍然深埋于地底;优衣库和Kaws的联名款被抢购一空,奴隶制却还存在于现代化国家的心脏地带;在考场上答完数学一卷的时间里,地球上就会有一种野生动物灭绝。

    总而言之何映之觉得,这个世界上比恋爱更值得关心的事情多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