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4)

    

关雎(4)



    郑家倍感遗憾,并且,郑太太请甜辣椒先不要宣扬,免得郑小姐再犯老毛病。

    张嫂,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使你这样着急忙慌就要走呢?就要年底了,你可有栖身之所么?郑太太叹道:本来你这样的人,岂能在我们这里屈居一辈子呢?知道你总是要走的。只是歆歆可有得闹了,到时恐怕得闹得我们不得安生呢。郑家还特地包了红包给甜辣椒。

    甜辣椒走得也很干净,就像她来得一样突然。家里人知道那位张嫂走了,纷纷失落得紧,想那样一位天仙,不知去了哪里?他们不会知道,甜辣椒去的是金宵萍聚。

    金宵萍聚休息室后面有个套间,本来是金萍打算自己用的,如今甜辣椒来了,就先让给她用。里头设施一应俱全,且全是最新式的东西。只是对甜辣椒而言,这些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打动她的。她坐在镜子前,镜子上的灯泡一只只亮晃晃,镜子里她面白如雪。所有的事情都回到起点。

    金萍预支了好大一笔钱给她,甜辣椒说:这样我真不知要唱到什么时候去了?

    金萍说:也算我的一份。我好歹也是那府里出来的,说到底他们也未曾亏待我,这样大的事

    因说起吴智引来。

    她怎么就会做了这样的事?我远远见过那位姑爷一次,是在角落里话也不说的主儿啊?

    甜辣椒道:将军出事之后,他已经露出不好的一面来,那时家还没被抄,我见吴智引哭哭啼啼地来,是被他欺负了。

    金萍道:怎么?他打人?

    甜辣椒点点头。先是骂,后来打。想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碍于将军威严,不敢对吴智引怎么样,并且压抑本性,做小伏低。男人是记仇的,也阴狠,算准了吴将军难以再起,就把过往怨气全都出在吴智引身上了。而且他本来也靠着将军做事,将军一倒,他也难了。

    将军怎么舍得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我就不肯。

    说一开始是好的经得起考验的感情又有多少?

    甜辣椒匆匆看向甜辣椒,怕她又想起什么来,赶忙说:我托人找了律师了,这件事其实闹得很大,但是吴将军的现状你也明白,有名气的律师谁背后没有个关系网?这网里头的恩怨利益我们都算不清楚,所以名状都不接。只有新冒头的年轻律师,还跃跃欲试,想凭着这官司一战成名,但我总嫌他们浮躁俗气,还想再找找。

    谢谢你了。只是,她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我上回去看她,她自己也觉得没有生路。尽管她是因为被打得要死了才反杀的。

    你别着急。先给些钱打点得狱中舒服些。剩下的我会抓紧办的。女人不帮女人,难道等着被孬种男人打么?放心。年底我这里舞会,你就首演吧,我把海报先打出去。一会儿我找裁缝来替你量尺寸做戏服,加急赶出来,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我自己量了写给你。甜辣椒说。

    随你。幸亏年底我没有接什么新戏,否则哪里来这么多时间。也不知是你走运还是吴智引走运。不对,你能来我这里,到底还是我走运。金宵萍聚门口很快就贴出巨幅海报:米仔兰小姐,新年昆曲舞会!静候佳音!

    过了几日,金萍来时兴奋极了,连连说:有了有了,有了有了!

    甜辣椒知道是吴智引案子有了进展,忙问: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个女孩子,不为了一战成名这种俗气的理由,只是想帮助一位身处困境中的女性!她知道多数杀夫案中的妻子都是长期被暴力和死亡阴影笼罩的具体的我说不好,让你见见她?

    事情难为出现了一丝曙光,甜辣椒心里也暂且松了口气,她阴霾的心绪稍稍明朗了些。

    十二月三十号的凌晨,甜辣椒从套间的窗户里望出去,街灯绚烂,如梦似幻,她再一次想起张副官。

    这一次,她没有逃开心里的撕裂,她没有逃避疼痛,而是细细地感觉着疼痛。如果他在这里,在她身边,现在,这一刻,他会做什么呢?会从背后抱着她,把脸伏在她肩头,温柔又可怜吗?还是同她一齐躺在床头,给她轻声地念诗呢?甜辣椒取出她珍藏着不肯再用的肥皂,她用它熏染衣物,于是身上总像是被他拥过后留下的气息。当有一天,这块肥皂用完之际,当她渐渐的忘记他的味道时

    同尘,那么我先睡了,晚安。张先生拄着拐,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已是凌晨,他同李先生谈得稍微忘了形,晚了。但如果不是这样,他在房中也是辗转。这里的人都对他很恭敬,叫他张先生。没有叫他一声,张副官了。可是他想做张副官,做她的张副官。她在哪里?他们都说她死了。可他不信。

    张副官是这世间最了然她的聪慧利害的人,她怎么会就那样死呢?而且,他知道她曾帮助过金萍假死。有没有可能,她也用了同一种办法脱身呢?张副官这样猜测,也这样相信。他这样相信,所以觉得自己可能在任何一个时刻与她重逢。可是这么多时间过去了,他也用尽方法找她,她却毫无音信。失望,一再的失望。

    在这样的时刻,他连她给他的东西都留不住,就连睹物思人的资格都没有。一想到明天这里要来许多客人欢庆,张副官就觉得难受。他是不能再快乐了。失去她,也就失去了快乐的能力。他甚至有些魔怔了,以至于吃到相似的江南菜,都会疑心是不是她。可怎么会呢?她怎么会在别人家里做菜。而且,她说过,她不是南方人。

    腿在那次逃亡中拖延了治疗时间,落下了病根,除非生活在温暖的地方,否则他则很可能要终身拄拐。可他听见这个消息,也只是担心会耽误找他,对自己要半残,倒也没什么感觉。

    他也想过要救吴将军,但是这次,不是他拼死就能救的了。这恐怕是他再也不能沾染的事情。幸好遇见李同尘,他的同学,给予他这样大的帮助。

    张副官想来想去,只是觉得心里有个巨大的骷髅,如果将这世界上所有的幸福、快乐、美满,全部都填进去,也仍会剩出一个洞。那个洞,叫甜辣椒。而那个洞,是个黑洞。那些幸福、快乐和美满,也会坍缩,直至进入黑洞之中。

    翌日,是今年的最后一天,放晴了,只是化雪反而更冷些,但大家心情都很好,一早,李家就热热闹闹,张副官极力表现出高兴来,免得扫了别人的兴。吃过午饭,人客陆续来了。郑先生一家也来了,只是郑小姐看起来很不高兴。张副官突然好羡慕这位小姑娘,至少,她能大大方方地展露出不高兴,而不用附和任何人。于是便蹲下来说:郑小姐,你好。我们见过的。

    郑小姐看了他一会儿,说:是张先生。

    谢谢你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你,你是长得最好看的。

    一群人呵笑起来。李先生说:长得好就是有优势,哪怕走丢,被找到的机会也大些。可郑小姐听了却哭起来,郑太太止都止不住,张副官柔声道:郑小姐,眼泪是很珍贵的,你这样珍贵的眼泪,是为了什么而流的呢?郑先生道:为了家里一位妈子的事,多少天了,她仍是这样。郑太太说:说起来,二位也算认识,就是做酱方那位,前些日子走了。歆歆同她要好,想起来就难过,想起来就难过。这不,拂了大家的意了。

    张副官取出帕子来为郑小姐拭去眼泪,温言道:我懂这种感受。

    郑小姐闻着张副官的帕子,突然撞进他的怀里,抱着他道:你同张嫂身上的味道一样。

    郑太太急着把郑小姐拉出来,一边赔不是,张副官道:没事的,郑太太。我来带郑小姐出去走走吧。廊下温暖,又可以看外面雪景。郑小姐,好吗?

    一高一矮就往廊下去了,玻璃门关着,隔开了寒冷,但又把雪白的世界一展无遗。郑小姐说:张嫂是我最喜欢的张嫂,可是她没有和我说再见,张嫂不会不和我说再见,所以她定是走丢了,爸爸mama不同我说真话,我不理他们。

    你为什么喜欢张嫂呢?

    我喜欢她看我时的样子,她不把我当小孩子。

    张副官轻轻笑了。那确实很好。

    你也没有把我当小孩子看,我能看得出来。所以我也喜欢你。而且你跟张嫂的味道一样。你如果遇见张嫂,你也会喜欢她。

    如果你这样说,那我一定会喜欢她的。

    真的,而且,张嫂特别漂亮。郑小姐说,比我见过所有的人,比那些所有的人加起来,还要再漂亮许许多多。她指着窗外,比这些雪融化之后还要多!可是她不见了。

    张副官暗暗叹气。

    我也认识一个人。她看我时,好像全世界的阳光都照拂在我身上。她对我笑的时候,好像整个黑夜里的星星都到了她的眼睛里。我也见过很多人,但她比我见过的所有的人都要美,比那些所有的人加起来,还要再美许许多多。这些雪,这些雪

    张先生,郑小姐拉拉张副官的手,拿出自己的小手帕,你哭了。她也不见了,是吗?

    嗯。

    张先生,我觉得我一定还能见到张嫂,所以,你也一定能再见到她的。张嫂教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你说,她们会不会在河边呀?

    张副官轻轻地把郑小姐的手帕叠好,说:你的张嫂也教你诗经么?

    这是诗经吗?她只教我两首。我也不知这是诗经呢。

    还有一首是什么?

    还有一首很长,张嫂说她也记不全。她只教我几句,可我又忘了一半,只记得是烝之浮浮,释之叟叟,什么的

    你说什么?张副官的心顿住了,他握着郑小姐的肩膀,颤抖不已,郑小姐,你刚刚说,说什么?

    郑小姐感到这位张先生把她都带动得一起抖起来,一时不知发生什么,想挣脱,又挣不脱,她看见张先生的脸变得苍白,神情十分迫切,像是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了,不知怎么,她突然有个直觉,她想,也许张先生就要找到他的那个她了。

    我说,烝之浮浮,释之叟叟。这是张嫂教我的,她说,是她小时候听来的。

    拐杖一下一下点着地,张副官扶着墙,以自己所能最快地往回走。郑小姐跟上去,扶住他说:张先生,你怎么了?

    谢谢你谢谢你,郑小姐。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颤抖。

    回到会客厅,大家正在欢笑着,见他们回来,便迎上来。张副官急着对郑先生说:那位张嫂,她离开时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