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回
陆回
昭和九年并不平静,自三月康德皇帝在新京正式登基为大满洲帝国的皇帝后多了许多条新法规,百姓的日子也有了极大变化。 其中对我和宗一影响最大的便是男女生强制分校制度,从今尔后我们只能随性别各自去男高女高。 因为变革过于突然,多余的校园没有来得及建设,男高女高之间其实只隔了一堵围墙,宗一便会课休时轻而易举的翻墙来找我。 我的前同桌,亲爱的满洲男孩陈君也经常会一起来。 因为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许多男女同学其实都在暗自交往,没有女伴的陈君倍觉寂寞于是只好同我们姐弟一起玩耍。 以上是他的说辞,其实他是来吃我的便当的。 民族混居的满洲国有日本人、满人、朝鲜人、汉人、蒙古人。但因为新出台的法规,把稻子、小麦、大豆划定为甲类粮。 非当地日本臣民,是不准食用甲类粮的,否则就是犯罪,抓住便定罪严惩。 不想见到友人陈君总是饿肚子,于是我和宗一商量,把我俩的便当分食给他。当然,是偷偷的。 陈君一边吃着饭团一边说:没想到咱康德皇帝上位了,身为满人的我却连白米饭都没得吃了。 作为日本人的我感到十分不好意思,只好一再道歉。 夏天到来的时候,收到来自陈君同去他乡下老家过暑期的邀请。 父亲知道了我们将便当分食给陈君的事情后,便同意此事。 临去前,他准备很多伴手礼,并嘱咐我们千万不要失礼。 于是,我们姐弟欣然前往。 我们坐着新式蒸汽火车,一路自然风光无限,只见田间道路阡陌纵横,大片水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还有孩子成群结队地在水畔钓鱼,嬉笑声传过山谷,回荡在天边。 陈君的家人热情的接待了我们,开始时对我们的身份有些拘谨,然而在知道我们会说中文后即惊异又开心,渐渐地,在谈话间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 他的父亲对我们说起时政: 以前满清的时候,这里一直被老毛子占据着,八国联军烧杀抢掠,不干好事。后来是日本人打跑了俄国人,虽然带走了很多这里的财富,但是也兴建了铁路和现代医院。老百姓又能怎么办呢,那些钱财即使不是被日本人拿走,也是要被土匪军阀这些个丘八们抢走的。世道如此,我们亦只能认了。其实日本来的平民和商人很客气,也并不侵犯我们,只是那些日本军人越来越蛮横无礼,近来有大片的农民世代耕种的土地被抢走。 宗一皱眉:的确,关东军分发了很多土地给移民来的开拓团,可是那些土地都是从你们的手里买来的不是么? 伯父冷哼:买?五元满洲国币就可以收购十五亩的耕田,如果不卖就要寻隙被抓关大牢。古今中外恐怕再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买卖了。还有被关东军封锁的江河,农民连打渔的副业也没有了,为了活口只能为日本人做长工耕地。 我们听后,陷入了沉默。 宗一跪坐在地,慢慢弓身行礼。 虽然我和家姐是初次听说,但对于这些所作所为,我感到万分的抱歉。 陈君的父亲怔了一下,很快笑了。 算了,你们只是小孩子,小狗子和我说了你们姐弟分给他便当的事情。可见,日本人也并不都是坏的,可怕的只是极端分子。我相信,拥有数千年来往的两个邻邦民族只有共同包容才能有未来。 我没想过陈伯父如此有见地,私下里问起,才知道他原在报馆工作,只因为报道了一些敏感话题而被迫辞退,现如今呆在老宅子里以翻译些外国文稿度日。 然而,我和宗一却因为那些话失眠了整夜。 第二日陈旭尧带着我们去河边抓鱼,这似乎是这里孩童们必备的一项游戏。 我第一次走在田里,两侧都是茂盛的麦田,四面八方的包围住了我们,稍微走的远一些,便几乎无法看到彼此的距离。宗一捉弄我,不时从各个方向扑出来抱住我并且挠痒,我反扑不成只好将泥土抹到他俊俏的脸上,他不甘心的贴着我的脸磨蹭。 看着彼此花脸的滑稽模样,我们抱成一团哈哈大笑。 陈君羡慕不已: 我从没见过感情像你们这样好的姐弟。 对了,伯父为什么叫你小狗子? 我们这里的习俗,贱名好养活。我这算不错,还有更难听的呢。 我被这文化差异惊到:啊,我知道了,就和宗一小时候要打扮成女孩子骗过鬼怪才能平安长大一样的道理,对吗。 浅野君还有这样的历史吗?陈君大笑道:真想看看啊,哈哈哈哈。 我和宗一对于田里的事情简直是白痴一般的存在,钓鱼捉蜻蜓之类的玩耍全都是陈君手把手教会的。 宗一非常聪明,他在一个下午便学会了游泳。而我只能挽起袖子蹲在河边羡慕地看着。 男孩子们真好,有那样多的自由,可以像鱼儿一样快乐的游水,亦可以自由自在闯荡世界。 大概是由于我眼中毫不掩饰的渴望,黄昏时宗一悄悄带着我返回河边。 家教是不允许女孩子在外赤裸身体的。 于是,我很不自在的一番挣扎。 宗一什么也没有说,伸出手一一解开了我的衣扣,那一刻,仿佛敲开了我少女情怀的心扉。 虽然这件事做了无数回,但此时此刻他的样子竟认真到仿佛这是一件再重要不过的仪式。 我不觉笑了起来。 他抬起头,瞬也不瞬地看着我。 宗一的眼中有着不同以往的东西,仿佛有某种极端的东西在他的体内冲击喧嚣着即将喷发而出。 我不知那是什么。 他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指,然后放进了嘴里,咬住。 血水涌来,我吃痛地推开。 雪穗。他仍旧面无表情,叫着我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悲伤。 于是伸出手,慢慢触摸他深黑的眼眸。 宗一仿佛掩饰什么一般,翻身赤裸的跃入了河中,那一刻,我被他溅湿了身心。 雪穗。他再次叫我的名字。 我只好慢慢移动了视线,就这样对视着。 他朝我伸出手,我一动不动。 许久,他自嘲般笑了一下,转身潇洒地游开,越来越远。 那一刻我仿佛知道,如果不做些什么,便会就此失去他。 于是小心翼翼地,我褪去所有束缚,探出腿进入了浅滩。 不会游泳的人对于陌生的漩涡有着天生的恐惧,越深走,河水越湍急,可宗一仅在水中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雪穗。 他唤我。 别过来。 我没有停止。 不要过来,太危险。他不知为何重复这句话。我们,不能在一起。 我突然明白什么一般,站在原地。 隔着残酷的命运之河,我们就那般对望着。 我仰起头,慢慢闭上眼向后倒去。 河水灌入我的口鼻,没有任何挣扎,我浮在了河面上。 我的眼睛下起了雨,泪水划过面庞,很快与冰冷河水混入一起,将不会有任何人察觉。 我开始挣扎下沉,或许过了很久也或许只是一瞬,宗一最终来到我的面前,拉着我的手,一起浮沉着。 命运的河不知将去向何方,仿佛从来也仅有我们两人,因为不愿意被这无情而湍急的河水分开,于是只能紧紧拉住对方的手。 最终,我们全身湿漉漉地跑回陈宅,主人为我们准备了干净的衣物。我正擦头发时,宗一闯了进来。 他拿过毛巾,然后一点点为我拭干。 我自镜中窥视着宗一精致的眉眼,他似有所感,蓦地抬起头,视线相交于镜的彼岸,却没有任何一方肯先移开。 这仿佛是一场决斗。 非生即死。 许久,宗一缓缓地垂下头,温柔地亲吻我的发。 他低喃:雪穗,我们永远不要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