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回
捌回
伊田先生虽已然身死,但是遗留下的事情却未被了结。 军部因怀疑父亲与伊田先生在最后日子里的密切接触,以调查的名义逮捕了他。 对浅野家来说,顿时如天塌了下来。 家里的仆人生怕被牵连到叛国的罪名,纷纷辞退离开。 唯有管家松井和菊乃还留在我和宗一的身边。 然而军部似乎并不肯轻易放过任何人,在初雪的早晨,连松井和菊乃亦被无情的逮捕走。 我和宗一也被赶出房子。 一直过惯了优渥生活的我们第一次体会到了书中所说捉襟见肘的处境。 这一次,我们姐弟是真正的相依为命了。 因为父亲入狱的关系,没有人愿意照顾浅野家的两个孩子,甚至连米都不肯卖给我们。 我和宗一第一次体会到了世态炎凉。 宗一对我说:我会给北海道的祖父致电,雪穗,我们回日本。 我不同意:爸爸还在牢里,我们必须营救他。 雪穗,他现在是叛国者,你懂什么是叛国者吗,一旦罪名落实。意味着不仅是他,我们整个家门都会因此受辱。不要说浅野家,我的前途 ,甚至我们的性命,父亲如果考虑过,就不会做这些事。 那是爸爸!我不敢相信宗一竟然会这么说。就算爸爸真的有叛国行为,可也是因为伊田先生是我的恩人不是吗? 就算如此,你觉得没有社会地位和财力的我们凭什么能救的了父亲? 我瞬间十分恼恨自己,以及自己的年龄。 我低头想了想:冈本君给我的信说,他冬假会回来。 冈本先生年前便已升迁去了新京,他如今身在官场,又怎么会涉及这么政治敏感的事件。你对你的婆家可真自信 我不知该说什么,想起狱中的父亲以及关东军的手段,不由得急哭出来。 幸而日本人虽不接待我们,但是中国人伸出了援手。我那曾经的同桌,善良的陈旭尧陈君得知消息赶来,及时收留了我们。 陈君的家在鹿林山街不远的富力街,街临工厂,所以住户多是中下等工人阶级,我们一路走来,房子从独立别墅到平房最终变成窄小胡同中的筒子楼,恰好是工人们下班时间,虽然我抱着包袱低头躲在宗一身后,也能感受到插肩而过的人们投递来的探究视线。 许久不见的陈君父亲现在竟卧病在床,出于礼貌,我们上前打了招呼,陈伯父的面容憔悴,只是看了我们一眼,点点头。 陈君的母亲面色疲惫的被陈君的三个年幼的弟妹围绕,小孩子因为肚饿而哭喊着。 宗一躬身行礼,拿出离家前仅剩的一些值钱物件交给了陈君。 陈君连忙推拒: 这怎么行,你们姐弟总是带便当给我吃,我只是朋友危难帮扶一把而已,是应该的。 我连忙和宗一一起行礼,表示感谢之意。 最终是陈君的母亲一把收下了宗一的谢礼。 和小日本子客气什么?他们抢走的东西更多! 我有些尴尬的垂下头,装作听不懂。 晚饭很简单,我和宗一共享了一个玉米饽饽,晚上将就的睡在外间的地铺上,因为饥饿交迫以及担忧父亲而难以入眠。 宗一抱着我,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第二日,陈君早起外出务工,我这才知道他如今已辍学,然而处于礼貌并没有多问 。 宗一打算去军部外看看能否打听情况,我要求一同前去。 我们三人路过医院外的街道时遇到了金同学,她面容苍白,在家人的陪同下走出门诊大楼。 自军营事件后发生了很多事,我曾多次致电金府想要得知金同学近况,然而每次一抱上姓名便被对方挂断。 想起那噩梦的一晚,我便不由得全身发抖,然而这种恐惧和经历却无法对身边的人叙说,哪怕是宗一。 我曾以为有共同经历的金同学可以谈论,然而却被拒之门外。 金同学在看到我的瞬间神情变得癫狂,她突然捂住脸大声叫嚷起来,声音似哭似笑:鬼子来了!日本鬼子!不要过来!不要 我吓了一跳,正不知所措。 金同学的弟弟愤怒的拾起石头砸来,大吼着:给老子滚!你们这些畜生!祸害我的jiejie,日本鬼子! 最终宗一及时抱着我躲开石头,我们二话没说大步离开。 那之后我便很少出门,寄居在陈家,帮助陈君的母亲做家务,在对方得知我也会说中国话后,陈君的母亲便极少在我面前言语,哪怕是咒骂的话。 宗一每日都出门,多是打听父亲的情况。 然而这一日宗一直至深夜仍未归来,我担忧的站在筒子楼门口等待,外面下起了大雪,忧愁和委屈令我不禁抹起眼泪。 我念着宗一的名字,蹲在地上抵抗饥饿。 没有路灯的胡同尽头有汽车急停的声音,黑暗中看到来人快步向我的方向走来。 急促的步伐很快变成小跑,直至对方来到我的面前。 我低声喊着宗一的名字,然而对方的身高明显不一样。 浅野小姐。 最终,来人站在我的面前。 我惊讶的认出这竟是我许久未见的未婚夫冈本苍辉。 冈本君,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于三日前返回鹤岗,听闻了贵府的事情,多方打探才找到这里。对不起,来的这么晚,雪穗。 我朝他躬身行礼。 谢谢你,冈本君。 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离开。 我摇头。 我要等宗一。 无论如何,先和我离开我知道你弟弟在哪里。 我抬头,正视他。 你骗人。 不是骗人,是他告诉我你在这里的。 我想了想,又道:我叨扰了朋友家多日,不能就这么离开,如果冈本君不介意,我去道个别。 冈本苍辉环视四周:是中国人么? 我点头。 我同你一起。 终究是深夜,我想着打扰了长辈终究不好,于是细声叫出了陈君。 冈本朝对方点头,用日语道:陈君是么,感谢你照顾我的未婚妻多日,他日必将正式上门表示谢意。 陈君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冈本君。 最终,他冷冷的朝冈本君道:不必了,表示感谢不如直接给钱。 冈本君二话没说掏出一叠钱。 陈君掂了掂,又道:看来你的未婚妻在你心中也只值这些了? 冈本君再次掏出一叠,并道:这是身上所带全部,我的未婚妻价值多少并非由金钱决定,如果这些不够我会再送来,还有,希望陈君不再和我的未婚妻有任何联系。 这些钱不是决定你未婚妻价值,而是买你的傲慢的,小日本。说罢,陈君转身关门。 吃了个闭门羹的冈本君面露不豫,转身离开。 我只好朝陈君的家门行礼后,匆匆跟上。 小汽车载着我和冈本君来到市中心的一幢西洋建筑旅馆,我一路追问他宗一下落,冈本君却只是一言不发。 服务生带领我们来到客房,然后弓身退去。 我紧张的站在窗口,意识到只剩下我和冈本苍辉二人独处。 无论如何青年男女这般相处是不合礼节的。 冈本君走上前,挑起我的下颔。 离别多年未见,他的变化很大。如果说车站告别那日载走的是一个即将步入成人的少年,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便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他的压迫感太强,我不由得皱眉。 雪穗,你果然没有给我寄信。冈本君将脸贴过来。坏心眼的丫头,我要惩罚你。 我的肚子这时敲起鼓,一时间气氛尴尬不已。 我羞耻的垂下头:对不起。 冈本君却笑起来,转身打了客房电话。 不多时服务生又推着餐车再次出现。 我吃着茶泡饭,一言不发。 这大概是有生以来最丢人的时刻之一。 浅野先生的事情,我已委托人处理,及川大佐无非是个贪财之辈,但此次调查涉及叛国罪名,只要不闹到本土,一切都有斡旋于地。 冈本君,谢谢你。我再次表示感谢。 雪穗,无论事情的处理结果如何,你都不能再呆在满洲了,或者说,浅野家在满洲已经声名狼藉了。 我紧张的站起身来,红着眼睛道:不是这样的,父亲都是因为我,伊田先生是我的恩人。 接下来,我把事情向冈本君讲述一番,他听后沉默许久,抚额对我道。 我太心急了,雪穗,你还是个孩子。 我想辩驳,但教育告诉我,我只能选择服从男性。 服从父亲,服从未婚夫,但不知为何,我并不想服从宗一。 宗一是一周后出现在旅馆房间的,我扑进他怀里,用力锤打。 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 对不起,雪穗。我不应该离开你。以后再也不会了。 和宗一同来的还有一位西服中年男子。 那个,很抱歉打扰了。敝人如月澄海,作为律师,此次是受了浅野先生委托来办理宗一少爷以及雪穗小姐归国的一切事宜的。 我惊讶不已。父亲? 不是哦,年轻的小姐。浅野先生所指的是你们的祖父,他听闻了令尊于满洲的不利处境,特别委托我来帮助你们,并安全地送你们回到日本本土。 我看着宗一。 是你找到如月先生的? 宗一不知为何皱起了眉头,我突然发觉宗一竟然有秘密了,十分的不开心。 如月律师笑着。那倒不是,其实我是在及川大佐的府上遇到的小少爷 请住口。 宗一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如月的话,这让我更加证实了宗一有秘密瞒着我。 冈本苍辉终于开口。 如月先生,请问我们要如何相信您的来意友善,而不是......军部派遣。他若有所指。 如月打开办公箱,然后拿出一些文件交给了冈本。 冈本这才终于有些松动,然而仍旧是眉头紧皱。 军部认可浅野家归国的通关手续竟然是要求没收浅野崇先生在满洲的一切财产? 浅野崇是父亲的名字。 如月先生叹气。请相信,这已经是我所尽到的最大努力了。此结果也与浅野先生与军部十分不合作有关系。 那么浅野先生现今如何了? 浅野崇先生的身体现今十分的不好,已早早送至奉天的医院会诊了。我将会亲自护送少爷小姐去旅顺口,并汇合后一起登船。 浅野小姐和我有着婚约,她可同我一起去东京。 按理说的确如此,可是浅野小姐还未成年,理应由监护人照顾。 冈本君沉思了一会,便什么也不再说了。 经过一番商量,我和宗一必须尽快赶到关东州和父亲会面。而冈本苍辉则也要求一同前往。 就这样,在坐上火车的那刻,我意识到自己将平生第一次离开故乡鹤岗 ,许多情景在我的眼前不断闪现,别离的愁绪涌上心头。 我忍不住握住车窗,探出头去,希望再看一眼鹿林山街,还有那条和宗一在四季骑行上学的小路,我的朋友们还有笑容敦厚可亲的菊乃。尽管不知为何,他们在我的世界慢慢变得陌生和远去。 宗一将我拉回来。 雪穗,很危险,别这样。 我的眼睛湿润起来:一郎,我们还回来吗? 宗一点头:总会回来的,我和你一起。 转过头瞬间,坐在对面的冈本苍辉伸出手抹去我的眼泪,这番公然过于亲昵的举动一时令我十分羞耻。 宗一的脸色变得极其不佳。 我拉拉他的手,他却甩开。 小孩子气!我朝他吐舌。 宗一却是一直不搭理我,如此这般闹着别扭,直到路过满洲里站,我们看到许多穿着制服的日本姑娘在排队上车。 这是一个奇景,因为她们如同士兵一般扛着枪支和编号。 我好奇的问如月先生:请问,她们是女子兵什么的吗? 如月澄海笑道:不是的哦雪穗小姐,战争怎么可能会让女孩子参加,她们都是满洲开拓团的移民,是伟大光荣的大和女性,要嫁给那些士兵们的。 带着枪出嫁? 是的,把我们大和民族的血融进满洲,这样也是为了促进五族协合,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繁荣。可是这片土地蛮荒太久,毫无文明,充斥着不友好的暴民和土匪们,所以我们日本人要带着枪。 谎言! 我皱眉,宗一及时拉住了我,因此这句话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坐在我正对面的冈本君低头认真读着报纸,他的面色严肃,只见大标题赫然印在上面【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 经过漫长火车旅行,我们总算在关东州的医院看到了父亲。 我从没见到他如此消瘦,甚至还一脸的病气。想来在牢里没少受苦。 我扑在父亲的身上,心疼的大哭不已。 父亲轻轻拍哄着我,直到很久止住泪后看到大家都围在身边,不由得害羞起来。 我的雪穗,还是个大孩子呢。 冈本君朝父亲行礼问安,宗一则来到病床的另一边握住了父亲的手。 我坐在父亲身边,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拉着宗一,一会哭一会笑。 贵安,伯父,久疏问候,晚辈实在失礼。 苍辉君多年不见,已经是个男子汉模样,想必冈本君也很自豪自己的儿子吧。 家父经常提起伯父在鹤岗对他的多番照顾。 哪里,这次能够顺利出狱,我知道也有冈本先生在背后多番斡旋, 伯父,我即将陆大毕业,实不相瞒这次回满洲是希望能够接雪穗小姐一起去东京,当然,如果她不喜欢东京,也可以住在我的老家长崎。我虽然年轻不才,但也会努力让雪穗小姐幸福的。 宗一原本拉着的手突然攥紧,我咬牙没有出声 。 父亲沉默许久,微笑道:苍辉君,你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听闻冈本先生在新京十分得甘粕司长的赏识,仕途也必是一番坦荡。然而小女只是个年幼的顽劣女子,即便经过多番教育仍旧不堪称之为大和抚子,所谓齐大非偶,雪穗与苍辉君你并非良配。 冈本苍辉惊讶的看了眼父亲,很快肃容沉声道:伯父,我和雪穗小姐曾在神前共饮三杯酒发誓成为夫妻,如若违背誓言,苍辉愿杀了雪穗小姐后自行切腹。 冈本的回答吓了父亲一跳,他飞快看了我一眼。 是我小瞧了苍辉君的决心,十分失礼。但小女实在年幼,女孩儿还需在娘家待嫁视为正途,请求苍辉君准许你的未婚妻在出嫁前承欢膝下。 雪穗为伯父尽孝是应该的,是我考虑不周,请伯父原谅。 我静静听着他们的谈话,从此决定我身位女性的命运。 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和那些扛着枪嫁来满洲的日本女孩子并没什么区别,神权父权夫权,我只能服从。 但我却希望,我也能有一只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