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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夜雪

    

番外 夜雪



    太太你来看看,我要笑死了。刘梦涓笑得快死,将那小婢子一个劲儿往孟夫人跟前推去。孟夫人笑着说:怎么了?

    那婢子也喜形于色:驸马爷在苑里,一连两日都请公主给他炊桂花糖糕。

    那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孟夫人笑道。你爱吃也就罢了,子鹤那是作甚?

    明日公主就回来了,四哥哥先让我来给太太看看这一色礼品可是可心。刘梦涓收住了笑声,道。只见送来的都是几箱笼新鲜行货,有清供赏玩之物,针黹女工之物,时令果品、香料水粉等;各色绫罗,也有好些。

    还有刘jiejie送来的一些钩花样子,子鹤哥哥请太太先看看样子,喜欢的再送一些来。刘梦涓拿起一卷花边儿,往自己身上一比:太太,这个做领子很好看;做袖子也好。

    孟夫人笑道:我这是用来做什么?

    做衣裳?刘梦涓道。太太喜欢的话,做手套也好。母亲就做了好些。

    孤妇不讲究了。孟夫人笑道。

    这话怎么说的?冯夫人从花园走进来。还是宁府花园好,这牡丹成片的,估摸开春就满满的春色。我看,人比花娇。冯夫人笑着,坐了下来。新雪泡的茶,放了一些姜片驱寒,这屋子是暖意融融的。

    jiejie这话,尘玉听了一定很开心。孟夫人道。

    尘玉如此,夫人也如此。冯夫人喝足了茶,看着细雪仍是飘飘洒洒地下着。人比花艳。尘玉多了些宁大人的清朗,夫人更艳丽罢了。

    孟夫人笑而不语,只让刘梦涓、冯夫人饮茶吃点心。

    夫人准备拿百里家怎么办?冯夫人道。

    孟夫人眼神闪了闪,道:圣上已有发落,铃兰馆恤孤有功,依圣上的安排行赏。

    冯夫人略有惋惜:不论动机如何,也不论后来如何,若非他们当年相救,怕是也没今日。

    孟夫人点头:明日尘玉回来,还得去看看百里老爷。礼数是要有的。

    冯夫人柔声道:便有一事,不知夫人知道否?日前太子领衔破除劣绅乡党,许多官下狱了的。百里老夫人家里便有几个人坏了事。其中便有沈老夫人那个在徽州的侄子。

    雪扑簌簌地下着,屋子里一点儿都不冷。刘梦涓在烤炉旁抱着猫儿。

    沈太尉冯夫人轻声说着,原乃徽地走私之幕后主使,在他府里抄出白银就差不多万两了,还不论古玩珍宝。

    猫儿长长地唤了一声。刘梦涓挠着它的下巴,好言安慰。

    论罪该罚。孟夫人道。

    罪状还有垄断徽地笔墨经营。这不啻于是从清苦文人手上夺食。冯夫人道。

    啊。孟夫人笑道。这可就糟了。

    燕京的雪倒不像徽州的雪,南方的雪。北方成片的雪花儿六出可爱,而南方的雪像细粉一样,落到水里、泥土里就没有了。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孟之羽记得。也对嘛。她说。

    太附会了。沈航笑着说。哪是说飞雪的诗句?

    百花洲颓,燕子楼坍。徽州今日不知是否也一样大雪纷飞。

    孟之羽记得徽州一年最好的时候不是春夏、夏秋之交,倒是冬日。那时候沈府难得在这颇动荡的时世里衣食丰足,她也是最好的女儿,熏笼、狐裘暖得只觉得热得慌。这个季节,沈航也不出去了。铃兰馆冬假,他可以一整天陪着她抚琴。

    那年雪细细碎碎的像雨一样,分外湿冷。

    那天沈航一大早便来了她院子里。云定,今日随我去个好地方。他帽子都来不及摘了,湿漉漉地站在她房门口,一个劲儿催她换衣服。孟之羽皱着眉嗔道:别进我房间。是什么事儿让静哥哥这样冷的早晨往外跑?

    沈静波高兴得脸上红扑扑的,汤婆子也不去抱了,只让孟云定赶紧换衣裳。徽州城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你得随我去看看。

    什么人物?能比徽州沈家三公子娇贵?孟之羽一笑,眼波明媚,沈航便也软了下来:随我去吃早点,我们就出门去。

    孟之羽笑着,一边梳头一边说:那请厨房来给你送点吃的,在外头你先吃了,我马上来。

    孟之羽一番打扮,收拾好了便往小厅走去。见沈航给她留了半桌子饭菜,不由得皱眉:静哥哥,我胭脂都擦好了,不吃了。

    沈航站起来:又不吃?你你都瘦成什么样子?打小儿你就瘦几位jiejiemeimei都不多吃,你更是几乎吸风饮雾一样,这是要作甚?

    母亲奶妈都教导的,海吃海喝,有个大家闺秀模样?孟之羽拿起半杯豆浆喝了两口罢了。

    悟真轩大门紧闭,宾客萧条,人人肃穆以待。孟之羽掩口:这难不成是圣上身边的人来了?这样的阵仗?这暖香坞里一路穿花拂柳,迷宫一般。

    客厢里,门虚掩着,炉子里香雾冉冉,温馨宁静。小童仆原垂手站着,见自家主人茶水喝了一半儿,便又上前斟去。

    雪下了好一阵子。

    悟真轩主人忙接过茶水:宁大人,天冷,先给大人上一壶酒?

    不忙。小童仆笑道。岂有宾客未到先饮酒之理?便将一壶褪色的茶又斟了半杯。

    人络绎就座,都没来得及拍掉身上的细雪,纷纷向座上那青衫的青年男子行礼。

    小童仆见得自家主人只淡淡地笑着点头。这堆人就是徽州豪富也,果然见着京官也要做低服小。这群人来得算是早,没料到自家主人来得更早虽是不合礼数,也是表了恭敬的态度,未必就是谦虚之意。人人都明白。强龙拗不过地头蛇,那是龙还不够强。

    忽而门又开了,一个华服的小公子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雪气浓重,忽而扑面而来。

    诸公见谅,小生方才走错了包厢。那公子犹自气喘着,倒是伸手去抚拍别人。大家都注意到他身后站着个满脸绯红、喘气微微、鼻头都冻红了的小娘子。

    小童仆见得主人显然举杯啜饮的动作停了一下,又不着声息地垂下眼眸皱着眉。好不知礼的小后生!

    同座的人都这样认为:沈三少爷,今日是来谒见宁大人,怎地还带上姑娘来了?

    沈航脸上先是抱歉之意,连番抱歉;然后倒是有些愤然:这是舍妹,不是别人。孟meimei自幼便才学过人,小生难得谒见朝中翰林,自然需要带来见识一番的。

    哦?便是那年方十八诗文琴棋冠绝徽地的沈家姑娘?大伙儿便纷纷引颈去看,有些活泼好动的都忍不住叫好:啊呀,没想到沈家才女孟之羽,竟然是如此金玉之质!那些老成者听出弦外之意,忍不住要去看,一眼看去,先把耳朵羞红了。

    小童仆见得主人的眼角带了笑意,忙往悟真轩主人那儿打眼色。悟真轩主人知道是开局的意思,忙请诸人就坐。孟之羽接过沈航脱下来的披风,依旧深深躲在他身后。

    好不自在。她琴棋书画都好,却不知道这名声是怎么传出去的。内帷里头姐妹们每日一同学习过活,出游也有弟兄陪着,也不太见得世面。

    诸公坐毕,渐渐稀声。既然诸贤毕集,孟姑娘有徽州第一才女之称,怎地不上桌来?桌上的青衫公子才缓缓开口。

    孟之羽蓦然抬眼,对上的是一双漆黑水亮的眸子。

    悟真轩主人忙挥手:客齐了,孟姑娘也是难得的贵客。吩咐人在沈航身旁又加了个位置,摆了碗筷,还送了一方玫瑰香的手巾子来擦手。

    正主儿是宁凤山。悟真轩主人向小童仆打眼色,那孩子自然会意:爷,何妨先用点热热的汤水?悟真轩主人忙道:已备下糖芋苗,芋儿溜得甚好。

    悟真轩主人会意,便笑着请诸公就坐,上了热汤羹。

    人人一碗红彤彤糯绵绵的糖芋苗,热腾腾的真暖人。尽管是刚吃完早膳没多久,沈航看着这一碗热汤羹也忍不住要下箸。

    孟之羽皱着眉,悄声和沈航说:我就吃两口。便尝了两口罢了。

    宁凤山忽而说:听闻轩中冬笋汤也十分美味,诸公可有兴致?几位士绅都点了头。一时送上火腿冬笋咸rou炖的汤,果然鲜美无比,一点不见油腥。孟之羽这会儿放了心多喝了两口。

    徽州人杰地灵,就是制墨一事便已是天下第一。宁凤山道。文房雅玩,吾等燕京来客自然是都比不过的。但若论制琴、赏琴、弄琴,倒是有不少可以和诸公一议的地方。

    在座的虽是豪富,但是不乏文人墨客乡贤,听此一言都忍不住面露得意。

    宁梧美爱琴,果然悉如传闻。诸公便从选材、制法等开始说起,直说到有的乡贤已将自己珍藏的琴带了来作示范,又说曲子的弹法、意境云云。

    宁凤山制了新曲,诸公都用自己的琴试了,并无什么新意。宁凤山面上淡淡地笑着。

    沈航见诸人都不得要领,便终于耐不住,上前请道:舍妹琴技了得,不如也请她一试?

    诸公静了下来。孟之羽噤口不言。

    宁凤山笑道:孟姑娘,请试试?便请孟之羽在那众多的琴里挑一把,来演他作的那曲儿。

    孟之羽倒也不推脱,径直去挑了一把,盘腿坐下便弹起来。

    不过弹了半首,便道:大人此曲用的多是正宫调,听着大雅,然而音韵跳脱,为欢快之意;其间多见激越而重复的调子,便料是春祭之曲。

    宁凤山莞尔:何故?

    盖取冰消雪融、流水淙淙之意韵。孟之羽道。

    乡贤一人哼道:小姑娘也未免武断。便起了笑声。

    宁凤山轻声道:孟姑娘聪慧。

    茶会后,孟之羽好不懊恼,和沈航说:看,咱们这次来做什么,强出头了,回去母亲是要责怪的。

    沈航伸出手来:看这些拜帖,都是刚才那些达官贵人送来,说要来见你的。云定meimei,得宁大人欣赏,这会儿可是真真儿扬名了。

    孟云定脸上红了起来:静哥哥也好意思让我见那些人。

    此时一个童仆走了来,沈航认得是宁凤山身边的人。那童仆笑道:我家老爷请二位一同用膳。

    晌午时分,宁凤山在厅子里简单地摆了些素净斋菜。主人家做得好斋饭。寒天里这人面容雪一样,笑容倒是有几分暖意。

    沈航忍不住在孟之羽耳边道:这位宁大人,好个如玉公子。

    孟之羽白他一眼:我看还没静哥哥三分之一。

    斋饭毕,宁凤山让人撑开窗子,雪都细细的。春是近了,寒意未消。我很盼望暖春早点到。说完笑着看着孟之羽。孟姑娘,方才为何选了那一床琴?

    孟之羽握着一皿黄酒,笑道:大人这曲子琴腔宏大为好,但是又要有清脆的意思,那琴自然不能太老了。

    沈航道:若大人爱琴,不如过两日随吾等一同去一下附近的钟离县?我家有个表兄在钟离,颇懂一些琴棋书画。

    宁凤山笑道:可以吗,孟姑娘?

    孟之羽抬头看了看宁凤山,又看了看沈航,道:听从哥哥安排。

    三日后,钟离沈宅。

    沈欣见着久不见面的表弟带着人来,倒也不意外,看着孟之羽是喜出望外:早闻孟meimei大名,今日可算见到了。又见来的这个宁公子行止有度,是个贵公子的气派,也欢喜得很。

    沈欣家颇有徽派江南院落的韵味,四人玩赏得甚为欢喜。琴棋书画、山水文化,都聊了个透。

    未几,沈航道:你家和我家倒都一堆异姓姐妹,该走动的,天天在钟离呆着见不得世面是如何?

    沈欣笑道:天地于我却是小了在这钟离,有可见识更广阔的眼目。

    沈航道:怎讲?

    沈欣笑说:钟离孙家你可知?

    沈航道:我当然知道的,是你姑父家。钟离县有名的豪富,然而向来深藏不露的。怎说?

    今晚我姑父要来。沈欣洋洋得意。我轻易见不得家里这姑父,但是每年他给我们家送来的玩意儿,我让人去各地搜罗都找不着的。

    兴许京中贵胄、大内里有的。宁凤山道。

    沈欣看了看这个衣着朴素的男子,笑道:只怕也就圣上手上的能一比。沈欣顿了顿,道:但是估计圣上也见不得如此人才

    如何说?

    晚上见得他,你们便知道了。

    晚上,沈府果然难得开了盛宴,沈家家主等一行人都穿得整整齐齐地等贵客来临。宁凤山笑道:这个和朝中觐见也差不多了。

    沈航不敢让隐藏身份的宁凤山行什么大礼,便嘱咐孟之羽带着他躲到后头去。孟之羽带着他往后面走去,一边软语道:宁公子多担待,山野粗民,莫与之计较。

    身后宁凤山沉吟道:只怕是深山藏古寺内里乾坤大。

    这话从她头顶上传过来。他身量高大,孟之羽平视只看到他的脖子。这会儿和她一同藏在脂粉、童子堆里,仿佛窝在他的身影里一样。孟之羽觉得奇奇怪怪的,便不再言语。恰是此时,全场都静了下来。

    只见厅门大开,先是近来了两个通身锦绣、眉目清秀的年轻公子,帮着把着这门;然后迈入一只缁色却流光溢彩的靴子,随之而来的是白色细细绒绒的下摆。孟之羽认得,那足下的便是上好马鬃制的靴面,那雪绒花一样的大麾竟就是个白狐裘。任是见惯豪富的孟之羽,这样的东西她也是见得少了。

    往上看去,孟之羽不禁呆了。此君容色自带黧红,眸子棕绿,发色、眉色倒是黑漆漆的,像了传闻里域外的美男子一般;仪表堂堂、七尺昂藏,双目含威、丰颐长身,真是个天人下凡。

    中原焉得此子?

    孟之羽闻声蓦然回头,抬起头却见宁凤山双目炯炯,定睛地看着那人。那目光是她没见过的锋利。

    那人便是沈欣姑父孙老爷。沈欣便带着家小、沈航等上前去谒见。

    孙老爷脸上总是不假辞色,说明来意:我原不愿来,不过你姑母念家了,这会儿天气寒又有点儿受冷不好出府。让我来见见尔等。

    沈欣喜出望外,闲谈、茶饭过后,便请下人取出了最近入仓的收藏品。沈航等三人也便来一同品鉴。这博山炉。沈欣把玩着手上的物件,一一传给诸人看了。便是约莫四百年的东西。姑父看如何?

    物件传到宁凤山手里,他稍稍过了一眼,便传给小厮,双目随着到了孙老爷身上去。

    孙老爷不接。今人做的。

    这沈欣惊呆了。侄儿花了两千两白银

    沈航却看得认真。造型倒是别致这似玉非玉的

    不是古物,又不是玉石,劳什子。沈欣越想越气馁。

    沈航却越看越欢喜。云定meimei喜欢么?沈航转头看着孟之羽。孟之羽看他满目晶亮,便自然知道他是非常中意这炉子,便点了点头。沈航随即转头向着沈欣:哥哥,这炉子,原价让与我?

    沈欣一挑眉:弟弟欢喜,自然甚好,一千八百两就好。

    二人欢欢喜喜地让人将这博山炉收了起来。沈欣又陆续拿出了几个藏品来请孙老爷品鉴。

    孙老爷都一一点评了下,好茶喝下去了两壶,忽想起来道:哎,我想起来了,那个博山炉虽不是什么古物,但是材质十分特别。

    沈欣呆住了原那卖货的行脚夫,便只说是个,地里出来的古物

    孙老爷一笑:也就是十多年前的手艺。不过这个东西,又硬朗,又有些尘土气,黑黢黢又杂驳的也不像墨玉倒是有些胶感。我看,

    沈欣、沈航凝神听着。怕便是长白山底下产的一种稀有石头做的,人称火葡萄,乃是地中岩火喷涌到外、又遇雪水冷凝而成。有硕大者可达灯笼模样,当然小尺寸的多见些。方才那炉子便怕是用那灯笼大小的火葡萄雕的。我看是近人珍重陪殓之物,被歹人挖了出来,流落到市面上了。

    沈欣半晌才说:姑父,那么,方才那博山炉可是珍奇之物?

    孙老爷道:我家尚且没这么大的。

    沈欣猛然站了起来:弟弟,这炉子我不卖了!

    沈航方才也是听傻了,闻言马上道:哥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沈欣脸都红了:我折腾这些劳什子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个能入姑父法眼的,你无论如何也得还给了我!

    沈航也舍不得那东西,看了看忧心如焚的孟之羽,道:我这是给孟meimei买的,准备给她定亲所用,你何忍?

    孟之羽闻言,脸上羞得通红的,站起来便小步走了出去。见孟之羽跑远了,沈欣才冷冷地道:你何必用meimei做借口?再说这样珍稀的玩意儿,你舍得随了她到了夫家去?

    沈航也不客气。云定喜欢,我不会放手的。

    二人吵了个面红耳热,最后沈欣转头看着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宁凤山:宁公子,你来评评,有这样做弟弟的?

    宁凤山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众人中间去。本朝律法有定,凡大宗买卖均需要立契为证,双方画押为据。此炉价格不菲,且契约未成看来还是要贵兄弟妥善商讨为上只不过只依据孙老爷所言便定此炉价值,恐怕草率了一些?

    沈欣瞟着他:宁公子你你不知我姑父看了看气定神闲的孙老爷,哼道:别说是钟离、徽地最具眼光的藏家,便是全国、全中土域外,都无人可比肩!

    原来如此?宁凤山向孙老爷行了一礼。

    藏品之丰富、学识之渊博,怕是无人能及我姑父。沈欣得意洋洋地道。

    你们小孩子真是孙老爷到底是受不了,皱着眉站了起来,大步要走。沈欣拦也拦不住。

    后生倒是有一事忖度,希望孙老爷解惑。宁凤山缓缓道。孙老爷器宇轩昂,俊朗不凡,双目璀璨如明星、肤色如蜜糖秾丽,恐怕并非中原人士;加之家财万贯、学识渊博,藏鉴渊薮,只怕出身也是不凡之辈。

    孙老爷慢慢转身过来,棕绿色的双眸定定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厅里安静异常。

    从域外到了中原、资财丰厚、学识过人、容貌出众者,数十年以来,唯数十年前某王之王妃一支。孙老爷,此言对否?

    孙老爷脸上抖了一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到nongnong的夜色里去。

    沈欣已是气得满脸通红,追出去了一会儿,又败兴而回,扑过去拽起宁凤山衣襟便吼起来:哪里来的臭家伙,胡说什么!便厮打起来。

    沈航见二人打得难解难分,忙去拉架:哥哥,哥哥!别打了!宁公子是朝廷命官,打不得!打不得!

    沈欣红着眼推开了沈航:好个沈航,吃里扒外,联合外人来谋我财宝,还要威胁我家姑父?

    沈航不知道哪里触了他逆鳞,气得也一拳挥过去:你要下牢,别拉着我去!你打的可是乃是当今翰林,宁凤山大人!宁大人来徽地视察编撰刑律案典,你倒好,这会儿就要做案典上殴朝廷命官的典型么!

    沈欣停了,打量着宁凤山。宁凤山气质出众,他原便猜度不是凡品,不料竟是京官。然姑父他转念一想,便只得重重叹气道:表弟说的是,为兄鲁莽了。

    宁凤山一笑:你们二人这个香炉之争倒是可以在典里写写,也是典型案子。

    沈航见他放了软话,忙打圆场:哥,咱们先安排宁大人好生休憩养伤,好大一场误会!不然便是千谢万谢,也谢不了你的罪!

    沈欣也清醒了下来,亲自安排了宁凤山的寝食、又请了钟离最好的医师来看;宁凤山这山东大汉子没有什么大碍,也不与此二人多言,闭门休息去。临闭门前,还请人要来了纸笔。

    书房里只沈欣、沈航二人,沈航看着沈欣坐得木头一样,脸上渐渐泛青,便道:放心,哥哥,宁大人胸襟广阔

    你懂什么?沈欣无奈地看了看他,眼神竟有几分绝望。无言片刻,沈欣指了指门:把门关上了。

    孟之羽在小院子里踱步好一会儿,身子早冷得不行;加上又没吃没喝,差点儿便眼冒金星。正在摇摇欲坠时,一个温暖的身躯接住了她。

    静哥哥?

    姑娘,天寒,当心着凉,到屋里去吧。原是个高大健壮、慈眉善目的娘姨。孟之羽被扶着到了个温暖的房间去。

    小房间虽小而简单,但是温馨素雅。那娘姨悄声道:没得令给姑娘准备房间,便斗胆请姑娘来此歇歇。这儿隔壁是我们主子的房间,这里的香、陈设和隔壁都是一样,给姑娘来歇歇最合适。片刻便端来了一碗蛋花醪糟。只请姑娘悄声点儿说话,老奴也是斗胆了。

    孟之羽感激地点头。实在是饿极了,下了调羹吃起来。从小的规训也压不住本能沈家这样的大门户,便是养女也是像了千金小姐一样养着;沈家对养女们却更加严格,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需精通,并且须得是个闺秀典范,从小不许多吃,犯馋是大忌。孟之羽作为沈家养女中最为出挑的一个,身段也是最窈窕优雅,就是从节制饮食上来。

    此刻一碗醪糟下去,孟之羽身子骨早热热腾腾的,严冬的寒气都舒发开来了。这酒酿品质也十分优秀,吃得齿颊留香。孟之羽想要站起来谢谢那娘姨,却寻不到人;听得后头屏风后有衣衫窸窣的声音,便道是那娘姨在收拾,孟之羽便款步上前,斗胆将那屏风推开了一丝缝儿。

    往里看去是个明亮的小厅子,四处笔墨书画清供俱有;两柱挂着淡红色的帐子,香雾的味道更馥郁了。孟之羽继续往前走,红色帐子深处,果然有人影,她撩开帘子,竟见沈静波正对着她捻着笔站着,胸膛赤裸地敞着,胸膛上莫名有淡淡的划痕。

    他的皮肤是雪一样白,而那脸庞却红彤彤的,双眸见了她,挪也挪不开。

    一条热火陡然从孟之羽的小腹往上燎去,嗤啦啦烧到她的额角上。静哥哥,我头晕。她娇声说着,扶着书桌的桌角,就要挨到他身上去。

    沈航忙扶住她,想了一下,又不敢扶着,将她推开了一点儿让她站稳了。孟之羽仍旧晕乎乎,十分不满,便继续嚷道:静哥哥

    小声沈航忙抱住她,捂住她的嘴巴;孟之羽顺势倒在他怀里。她不知为何软烂得像泥一样。

    扶着她的这个人浑身僵硬着,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孟之羽感受到他的不情愿,颇为不忿,环着他的腰将他的小腹抵在她的衣衫外。室内温热,她早将袍子棉袄脱了,只单薄的一层衣裙。

    有个什么东西陡然yingying地顶着她。她哂笑:我可是你meimei。

    沈航不答。

    可我不想做你meimei。孟之羽抬起头,仔细地搜索沈航的眼睛。沈航讶然地看着她,眼睛充满不解和失落。云定不想嫁人。孟之羽看着他双目,仿佛看着天上的星星,看着看着泪眼朦胧。不嫁人,留在静哥哥身边。好不好?

    沈航别过去脸。

    你不喜欢我吗?

    沈航回头仔细看着她。那样美的脸庞,那样聪慧的头脑,无一不具有过人的美。将她留在身边又有何不好?

    他便吻了下去,从她脖颈吻了下去。仿佛在惊涛骇浪里翻滚的鲸鱼,孟云定从没有那样欢喜过。

    不知过了多久,孟之羽徐徐睁开双目。

    此时晌午已过,冬日的斜阳十分耀目,橙色的光照在凌乱的地上。推门而入的人们,看着满地衣裳以及床榻上相拥的二人,都不敢作声。

    孟之羽看着稀稀拉拉的人影,虽不知发生了什么,然而心底咕咚一声;正要坐起来,却感到身子被人赤条条地牢牢抱着,双腿之间又是疼痛又是潮湿。她来不及细看,映入眼帘的是那惊讶而愤怒的脸。

    孟之羽,你在做什么?沈航的话惊雷一样炸在她头顶上。

    身后的男子醒转过来,飞快地坐了起来并将孟之羽抱在怀里。是我错了。

    宁凤山将孟之羽抱得紧紧的。不要怪孟姑娘。

    孟之羽明白过来,瞬间便流下了眼泪。她并不顾宁凤山说了什么,只盯着沈航。沈航一眼也不看她。

    穿好衣裳,梳洗好了,我们再说把。沈航气得不轻,拂袖便去了。

    孟之羽几乎是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宁凤山的怀抱。她整个人都撕裂了开来,由着娘姨给她梳洗换衣;不过一个时辰过去,她便消瘦了好几斤似的。

    孟之羽在处理身子的时候,宁凤山却早已洗濯好了,已到了沈家书房去。

    气氛完全变了过来。

    沈欣不无痛心:宁大人,我我原待你为上宾,还将父亲的房间让与了你休憩,你竟

    沈航更是气得要吐血:宁大人,草民不是什么斯文人,礼义廉耻尚且知道一些。此等事,你说要如何办?

    宁凤山扶着额,眉头紧皱:宁某人将求娶孟姑娘。

    沈航冷笑:谁不知道宁大人已有妻房?

    宁凤山叹了一声:宁某与妻将以礼相待。

    沈航看了一眼沈欣,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自然无不妥。只是

    今日之事,便我等四人知悉便妥了。沈欣道。

    宁凤山隔了一日才去见孟之羽。

    孟之羽容色如常,笑容清淡。宁凤山见她并不抗拒自己,心里也放心了几分,便道:姑娘若不嫌弃将衣带上挂着的玉佩送了过去。

    孟之羽接过玉佩,笑道:那么,宁大人头上的簪子能不能给了我?

    宁凤山面有难色。发妻所送?孟之羽嫣然一笑。罢了。凡事总得睁一眼闭一眼,朦胧之间才有十全十美。大人,是不是如此?

    宁凤山默而不语。

    孟之羽忽然跪下行礼,宁凤山忙上前扶起。孟之羽垂眸道:妾身无他求,唯求

    乌兰嗣鼎一事,无论如何,不要再提了吧。

    留不住昨夜星辰,留不住昨夜风。

    沈航痛心疾首:meimei,如今你大错铸成,唯有一步你可还了沈家养育之恩。

    孟之羽泪痕未干,看着眼前这个她想了十数年的男子。

    宁大人喜欢你,又亏欠于你;如今他已洞悉钟离孙家乃是乌兰王妃之后,以他的性子必然告发给了朝廷,此时我等恐怕便要抄家下狱,整个徽地都不太平了。沈航道。为了整个徽州,为了我们沈家,你得劝劝他。

    让他不要再提这一切。沈航定睛看着她。等待她的答案。

    好。

    车轱辘往前开。

    花轿往前走。她孟之羽,在徽州沈家抱养成长的姑苏第一美人,穿着粉色嫁衣裳嫁给了宁翰林作妾。

    孟夫人冯夫人道。这一盏茶吃得如何?

    铁观音用刚刚收的雪水烹得nongnong的。

    好。

    茶气如幻,如蜃气,弹指也过了那么多年了。

    子鹤也是,饶了那么大的弯子冯夫人笑道。当年,孟太太在府上设琴社,宴请雅士来叙,子鹤生母也是我族姐,已是在列。原来在那时,靖远公虽远在云贵,已受命暗中保护尘玉成长且不时派人来照料;不料子鹤这不知就里的孩子,却到后来糊里糊涂地爱上了尘玉。这怕是要用一辈子去照料了。

    那日我去看尘玉,看得她在房里和子鹤生气,便是在拗那首侗歌小调怎么弹才对。按理说侗歌乃是我们贵州多见,燕京那里有来?我回来与靖远公一说,他这才告诉了我。冯夫人笑得双眼弯弯。男人们心思也是深沉得很。身边人也未必看得出来。

    便是在沈航身边十多年,她最后也并没能看清楚他为人。约莫在宁蕊出生的一个月前,她才蓦然想清楚那一天。

    她挺着大肚子去找宁凤山。你说,沈航和沈欣是不是设好了相思局?

    宁凤山看着她脚步踉跄,又不要他扶,自嘲地一笑:嫁给我,不好么?

    她其实早就猜到,至是不愿意面对。眼前这个男人为了她和她的肚子清减了不少。有什么不好?学识、才干,他样样与她相称。

    有什么不好?他不是沈航。

    有什么不好?沈航不是他。

    她不明白。她还是偶尔的夜晚在流泪。

    蜜儿是命好。孟夫人笑道。二人喜出望外,便聊了半日如何将这个大发现告知宁蕴。

    雪越积越深了。

    母亲,夜雪那么美啊。夜里返归,等着上马,小子柔踩着石阶上的厚厚积雪,金色的灯光映在雪亮的地上。遍地洒金。

    那沈太尉估计今晚便押去海参崴。冯夫人悄声道。雪会很大。

    会很大的。

    孟之羽   字云定

    沈航   字静波

    预祝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