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小心翼翼
紧张、小心翼翼
程述对着手机上满分大众点评筛选了好一阵,最后挑出来三个看起来还不错的选项,然后把手机递给孟惠予让她自己选择。 孟惠予看了一阵,食指有规律地滑动着屏幕,好一会儿,终于做出了决定,那家餐厅并不在他的预设之内,有些令他失望。 看不上我选的? 怎么会有人选满分餐厅,想也知道分数里水分肯定不少。她实话实说,本来还想吐槽一句你以为跟你高中做题一样有标准答案呢,话到嘴边就被程述那有些惭愧的表情给压了下去。 程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舔过发干的唇翼,轻咳一声就拿起外套站起来,看样子是想要一笔带过。孟惠予了然一笑,没有接着让他难堪。 她选的是一家不太宽敞的广式餐厅。本来想去吃云南菜的,一下又想起他家招牌菜是味道偏辣的牛rou饵丝,马上就打消了这个想法。程述这人,看着挺和蔼可亲的,其实骨子里挺倔犟挺执拗。 有的事情,半点都不肯让步。 她对粤菜没有什么了解,大概知道就是偏甜偏鲜的口味,于是点单的任务交给程述。没想到他也是一头雾水,最后还是捡了几样耳熟能详的菜式,其中不忘加上一锅鲜汤。 等菜的间隙有些无聊,按照往常来说,孟惠予应该会拿出手机缓解尴尬,但是当面前的人是程述时,她又觉得这样的行为似乎不太礼貌。她只能时不时喝两口水来掩饰自己的不适。 与她的不知所措截然相反,程述的表现很是自然。她要喝水,他就熟练地帮她倒水,她要纸巾,他就迅速地帮她抽出纸巾。直到孟惠予先忍受不了他的惺惺作态,他才就此收手。 怎么,不喝水了?这一小壶都快给你喝完了,这么爱喝不如我叫服务员再给你盛两壶上来?程述一只手撑着下巴,混不吝地笑着。发觉孟惠予有些心虚后见好就收,问起她打算什么时候换新房子的事情来。 怎么把这件事儿给忘了?孟惠予一愣。她叹了一口气,扯着嘴角,有些无可奈何。本来找房子这件事就很麻烦,费时间费精力,还相当的耗费体力。她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瘀青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伤,折腾几遍下来总归还是不舒服。 看着办吧。总能找到的,不至于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找房子而累死,不是么? 你到时候把条件告诉我,我帮你也留意一下。你那儿环境虽然还行,但还是别住了,换个地方换个心情。 嗯。 一顿饭吃下来还是相当愉快。 孟惠予不得不承认,她很喜欢和程述这样的人相处。恰到好处的幽默与开朗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缓解她的尴尬,而到位的体贴与理解又能随时察觉到她的不知所措,不会突然说出什么令人感到不适或使人下不来台的玩笑。 他们走在江边,周围散步的人不少。晚风习习,在这春天的末尾更加熏人。 孟惠予听着程述说起他这个月的过往,接触到的顾客以及对老板的吐槽,也算是对他现在的生活有了些了解。 原来她一直以为,他这样踩着烂泥都不觉得自己倒霉的人,看见的世界总是带着闪光。没想到心里头也有这么多七七八八的怨怼,说起烦心事来好像又回到那个口不择言说着大话的年纪,有些稚气的天真。 走了好远好远,他们也不觉得累。 在湖城的那段时间里,没说过的话,在她遭遇一次陌生人的入室殴打之后,好像都能说出口了。坐在江边的长凳上,他们静静看着暗涌如潮的黄浦江,吹着和煦的暖风,心里是万分的平静。 程述双手撑在长凳上,整个身体都往下坠,显得十分放松。他今天穿得相当休闲,孟惠予看着他闭着眼睛仰天呼吸的样子,有种回到高中时期的错觉。 你笑什么?程述倏地睁开眼睛,一下就捕捉到她的神情 孟惠予偷看人家被抓了个现行,换作以前她可能脸皮薄得手足无措,现在已经学会一本正经地忽悠人家:因为你好看。 程述没想到她突如其来就是这么一句,没来由地老脸一红,只是在明灭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分明。他愣怔片刻,马上收回自己的目光,转头又佯装看风景地看向江面。然后冷不丁冒出一句:谢谢哈。 他说谢谢倒是不少见,说得支支吾吾倒是头一回见。 明明只有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倒像是晒过太阳的珍珠一下落入海底,咕噜咕噜地将周围的海水蒸发出不易察觉的温热。那种不好意思的神态,很像她之前做义工时夸奖一个内向的小孩时他脸上露出的羞涩的笑容。尽管他很快就收敛起自己的不自然,孟惠予还是在一瞬间就捕捉到。 说起来,下周康念慈过来出差,咱们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啊? 出差? 嗯,说是这边有个会要开吧。他们那些学术研究的会议我也不懂,以前她每回来开会,都是办完事之后,有兴趣就找我吃饭,没兴趣的话招呼都不打直接飞回去。不过这回倒新鲜,她特意给我说了她的行程,我看啊,意有所指。程述顿了顿,看向孟惠予,所以我想着,不如咱们仨这回一块儿吃个饭?我攒局她不见得看得上,但是你要是在,她估计会来吧。 我可以啊,只是我也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吧。孟惠予打笑道。 你面子可比我大多啦!你不记得高中那会儿我打篮球砸了你脑袋,她不知道白了我多少次眼呢! 是吗? 当然啦,你以为她这么会规划时间的人,家里有个安安静静的书房,用得着跑那么远天天去图书馆泡着啊! 程述自顾自地说着,意味不明。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孟惠予心里埋藏许久的愧疚感又突然抽芽,这么多年她做个听话的乖乖女,不让父母担心,好好工作好好生活,过得平静无波澜。 唯独对他们康念慈和程述,心底有愧。 说到底,是她活该,他们把她当成朋友,她却把他们当成人生路上共行一站就擦肩而过的过客。回头才知道,自己好像错过了很多没有在意过的细节。 接下来这一周孟惠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扛下来的。 其实入职的时间不算很长,然后就鼻青脸肿地接受着来自同事们的异样目光,刚开始她还十分耐心地给每个来问候的同事做解释,后来就直说是自己运气不好不小心了。这里的工作节奏比她之前的公司要快很多,然而并非只是那种被压缩着工作任务而加快,还有因为流程繁冗导致沟通成本被最大化,使得工作进展很缓慢。 她不善于跟人家打好交道,又是个新来的,所以处理起来动作慢了不少。焦头烂额地忙着,不知不觉到了周五下午才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 人好像依靠这种暂得喘息的片刻生存下来。 孟惠予一边整理着桌面上的文件,一边倒数着下班时间。等到程述的消息从手机屏幕上弹出时,她恍然意识到,今天是跟康念慈吃饭的时间。 幸运的是,今天早上因为有展示会,所以她穿了条还算体面的小裙子。不幸的是,在没日没夜地忙活了一整周之后,脸色明显的变得蜡黄,就连黑眼圈也开始逐渐扩大领土。 下班之前,她特意在为卫生间里捯饬了一阵,希冀着这手残的化妆技术能为自己找补一些面容上的光彩。 说实话,孟惠予对自己的容貌没有多少焦虑,如果不是因为这久别重逢的对象是康念慈,她或许根本不会在意自己脸上的这些被辐射照射出来的斑斑点点,以及过度劳累导致的低落的身体状态。这么久没见,她还是希望能让康念慈觉得,自己过得不错。 可是坐在出租车上,看着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眼见着离程述发来的地址越来越近,她却没来由地感到紧张。这种感受类同于近乡情怯,期盼又害怕。她注视着处车窗外往来流动的一切,不知不觉间手捏住裙角。越来越近,越来越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受伤还未完全痊愈,程述变着法儿地找些口味清淡的地方吃饭。上次的广式餐厅之后,这回订的又是一家日料店。 她难得的准时下班,竟成了第一个到达目的地的人。她给程述发去消息,大律师却好像还没有空闲回复。她只得自己先找店员报出他的预订信息,然后跟着指引去了包间。 孟惠予对日料没什么感觉,与她外在的瘦弱娇小形象不同,她意外地非常喜欢重口。吃东西的口味不是偏咸就是偏辣,极少吃些这么清淡的东西。 不过印象里的康念慈似乎是个典型的清淡口,就连食堂里那些她喝起来没什么盐味的汤水,她都觉得略微有点咸。孟惠予觉得她的舌头真是灵敏。 在吃东西这一点上,他们三人几乎没有任何的交集。唯一能够达成的一致就是学校门口的一家糖水铺子还不错。而且三人都非常爱吃她家的黑糖汤圆,清甜爽口又不黏腻,是他们夏日午后最常吃的点心。 后来有一次陪小姨家的meimei办理开学,孟惠予曾经路过过那里。她怀着憧憬再一度进去了那家铺子,吃起来的味道却完全不若之前的甜美清爽。当时还以为只是因为店铺主人从和蔼可亲的阿婆换成了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现在看来,或许那年夏天闷热的空气与他们哧溜饮下糖水的声音,都在给那份甜美加成。这就是为什么回忆的滤镜无比强大。 孟惠予坐在这张低矮的长桌边上,回忆着过往,自顾自地笑了。 又在笑什么呢?嗤啦一声,程述拉开木门,熟稔地坐到孟惠予旁边。 到了啊。 路上有点堵车。程述脱下外套,向她解释道,康念慈那边可能还要等一会儿,咱们先点单吧。 不用等她来吗? 哪用得着这么见外,她什么都能吃。说完,便拿起菜单翻看,又问问她对海鲜有没有什么忌口,稍微了解了信息之后就飞快地点好菜品,看起来比上一次吃饭要熟练太多。 你很爱吃日料?孟惠予忍不住发问。 还行吧,我胃不太好,吃不了辛辣。这种太凉的也吃得少,只是偶尔出来吃吃。 胃不好?她记得他高中那会儿吃东西总是吃两人份还嫌不够,怎么会胃不好。 当代人嘛,哪有几个健康的胃。我也不例外,外卖和加班不知道哪个先到,少有安安心心吃顿饭的时候。 忘了,他们法律行业的加班好像挺严重的。像他这样在高级律所打拼的,只会忙得更加不可开交,吃饭这样可以被延缓在后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被排在了优先级最末尾。孟惠予只能轻声安慰道:还是要多注意点。 像是习惯了这样的叮嘱,程述很快就应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应付还是真的放在心上。他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算下来康念慈的会议应该是结束了,从会议地点赶过来堵车也不至于堵到这个地步,他有些怀疑她是不是拿自己开玩笑。他想着要不要打个电话过去问问,语音还没拨过去,合上的推拉门就又重新响起。 对不起,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