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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照时应该是个艳阳天,故而男人面孔上的青紫尤为清晰,一寸不到的照片,构图仓促,线条模糊,我恍惚好久,才将这上头的人辨别出来。 便利店同事还以为我癫痫发作,上来按住我,原来我抖得实在太厉害。 男人的头发被一只手揪住,押解犯人般迫使他高昂头颅,面目全非的脸上,左眼肿成一条缝,颧骨高高鼓起,嘴角破裂流血,脖间还挂着一根红绳,不知吊了什么东西。 真是狼狈。 可我模糊的视线里,拼凑出的,却是一张带笑的脸,春风三月跳下墙头朝我走来:眠眠。 我死死揪住胸口,泪噼里啪啦砸在手机,这是阿森,我的阿森!阔别将近五年,再次见到,居然是在为我受难。 后头一角是阿森的母亲,她被捆住手脚,一把刀正抵在她喉头,满溢出眼的恐惧,仿佛掴了我一掌,我也当真这样做了。 右脸颊又疼又辣,这五年,他们都承受了什么?而我又在干什么?狠咬住手腕才将悲鸣压抑,我真是恨极,恨我,也恨妈。 我记得我怒气冲冲给妈打了电话,骂她婊子贱人,骂她烂货一个,等骂累了,她才慢悠悠道:那天你不是挺神气的吗? 我气得浑身发抖,捏手机的手指都泛疼: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宋家安全无虞。 当真是苦笑一声,我背靠墙壁,看天上几只风筝,不管飞多远,总有一根线拴住它,我说:我已经求过他,他没那么好摆弄 爬他的床啊,当初我说出这个条件,他立马答应下来,难不成,他玩腻你了? 几条线缠在一起,孩子们急得直奔,想接住心爱的风筝,但他们怎么跑得赢坠落的风呢。 倏忽而来的疲倦笼罩我,我顺着墙壁蹲下,轻轻问她:我是你亲生的吗,你是不是特恨我,恨不得从来没生过我? 电话那头静默一瞬,随后传来她的冷笑:一个星期内结束这件事,否则我不保证下次你会看到什么。 事实上那晚以后,兄长就和我冷战,他在刻意躲避我,我也乐得清静,以为他跟周朗一样,会乖乖替我解决宋家的事。 真是十足的蠢货。 我知道他气我什么,气我背叛他,气我为了宋抑自甘堕落当妓女,气我不拿他的好当回事,他不是周朗,所以真心有限,不容浪费。 他说要我的心,倘若这话是阿森同我说,我一定毫不犹豫告诉他,我是你的,我只爱你,我永远只选你。 可这臣服的,独一无二的占有,我给不了他。 这几天我看到过他的,在我不知道他不守承诺的前夕,他先服软了。 黑色商务车小雨中停在街边,夜晚霓虹映照车窗,西装革履的特助前来买了包烟,和一包糖果。 烟拿走,糖果留下了。 同事追来八卦:有人追你? 我拆开糖,抓一把给她:围魏救赵,我看他一直盯着你看。 同事被我说得臊红了脸。 前天,曾经来视察的区域经理立在那辆车侧,车窗半降,像古时臣子觐见天子,我立刻反应过来,向老店员打听这家连锁便利店,她摇头晃脑,说好像归属舜天,老板姓周。 命运无常,竟给自家打了半天工。 今天,我半是希望半是绝望地等待着,直到下班,他也没有来。 骑车到半路,始终有一束车灯跟着我,我让了让,他却也停下来,我心里有点打鼓,不由越骑越快,终于跌倒路边,背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顾不上疼,因为我听到车门开合,有人走下来立在车灯前,我崴了脚动弹不得,只能眯眼看来者何人。 待看清,我忍不住抓起地上的糖朝他扔去,噼里啪啦,糖纸在灯下五光十色,落下时,仿佛是一场小小的流星坠落。 兄长忍不住笑意,蹲下,擦去我脸颊上的泪珠,把我拢进怀,轻拍背脊:吓到了?别再生气,我道歉好不好。 攥紧他的衣领,我在这个不怀好意的怀抱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俯身把我放在车后座时,我仍不放手,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身,半降的车窗吹来阵阵夜风,他拨开黏在我脸颊上的发丝,眼中是水般的柔色,明明是你惹我生气,我还没哭,你倒先委屈上了。 我看见命运海潮般扑来,推动我走向不可撼动的结局,再不去看半圆的月牙,也不去看新生的嫩叶,我说:我愿意。 他被我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弄懵了,歪头嗯了一下,便垂下头,热气喷洒在我眼尾,一个吻轻轻降临,我沙哑道:我说我愿意把心给你,永远陪在你身边。 兄长顿住,捏着我的两颊迫使我看他,大约刚开完会就匆忙而至,他的黑发还一丝不苟,额头疤痕是他唯一的叛逆,他眼睛被月色照得发亮,林间猛兽般摄住我。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那你知道永远的意思吗? 我也知道。 我们四目相对,已然是教堂内宣誓的新人,他向我寻求忠贞不二。他告诉我,务必请认真考虑,若我给出承诺就一定要履行,撒谎会下地狱。 他面色平静,却异常执着于答案,眼里的光也异常亮,仿佛倒映其中的不是月,而是火。 你曾答应过我一次,今天又答应我一次,我当真了,希希,你再不能离开我。 与恶魔交易,你总得拿出点真章,于是我反抱住他,在他耳边哄道:是的,我再不会离开你,永远伴你,爱你,让我做你的星星吧。 乌云蔽月,新叶亦不再窸窣,万物归于阒静。 我明白他非善类,一时热情过后,无尽冷静反扑。 某天,兄长回来得很晚,我在睡梦中被烟熏醒,原来是他在暗夜中,沙发上抽烟,一支接一支,不怎么抽,光夹在指尖发愣。 见我醒来,一堆桃花镇带来的东西,尽数丢在我脚下,脚尖踢了踢阿森送我的那本被烧得不成样的书,他说:都烧了吧,以前算作过眼云烟,以后你只是周希。 答应他那天晚上,我悄悄打开夜灯,在翡翠绿的光下,抚摸过这些陈旧不堪的书与画,还有手机里已阅后即焚,来不及回忆的照片,尚存半分庆幸,幸好还有它们,证明我真的曾来自一个有阿森的桃花镇。 怔忡半晌,我乖顺伏去他腿边,握住他没夹烟的手,仰视他:大哥,这些不过是身外之物,我的心在这里就好,你看它们不顺眼,我明天就都收起来,好不好? 烟灰敲落在那只周夫人生前最爱的烟灰缸,他吐出最后一口烟雾,面色朦胧,我听到他说:希希,听话。 为救它们而受的伤,还隐隐约约显在手背,眼下,我又要亲手毁了它们。 壁炉中,毒蛇样的火焰升腾,映得人面孔发热,我的手脚直直冷下去,心也像泡在冰水,或许我还留在那年的圣莫里茨雪夜。 行刑的刽子手从身后托住我。 书被一页页撕裂,扔进火里,瞬间消失,撕过扉页时我甚至不敢过多停留,阿森二字已像蝴蝶飞过指尖,落入毒蛇之口,我闻见一声微弱的哀嚎眠眠,我疼。 我惊了一跳,朝后退,却退无可退,春夜里,生了一身薄汗。 倏忽,头发被散开,一个东西从眼前快速闪过,等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 我还是爱看你披发模样,兄长双臂牢牢锁住我微颤的身体,不过如果你爱束起,我那儿有不少漂亮发夹。 我死死盯着那团发黑发臭的烟雾,咬破唇舌。 那根曾耗费五块巨款的头绳,是阿森送我的礼物,他说我是他的月亮,如今,付之一炬。 这场刑罚,剐得我精疲力尽。 我劝自己,只要阿森好好的,不被我连累,怎么样都可以,宋家不正不负众望地一点点站起来吗? 为从妈手下救出阿森,我彻夜难眠。 求妈是不行的,求宋抑,他实在自顾不暇,求兄长,那更是万万不行,不被他知道阿森的存在,已是万幸。 白天上课,晚上做梦,阿森站在火里,面容扭曲,我急得直喊,张大嘴,发不出声,低头看,有人死死掐住我的脖。 希希,希希 迷蒙眼,望灯光下的人,他皱眉,替我揩汗,问我是不是做噩梦。 我说梦到野兽咬我屁股。 他笑出声:那我怎么听见你咬牙切齿叫我名字? 我一哆嗦,闭眸装死。 他不再提,与我说起话剧的事,我在他的哄弄下,睡意渐起,下周话剧汇演,兼荣誉校友奖学金颁发,全系师生都来,兄长也答应我会来。 你准备得怎么样啦? 唔,还不错,词都会背了 那可不行呀,你得了解人物情感。 我又不曾经历。 那大哥来帮你吧。 我昏然睡去,错过人生颠覆前,命运最后的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