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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那是红龙伊卡丽丝塔的头颅。

    晦暗的龙鳞不再如以往红宝石般闪烁明亮,眼球被人挖走,只留两个空荡漆黑,流淌过灼人脓血的眼眶,仅仅像这现在样远远看着,无法得知这头传奇生物确切的死亡时间,头颅的外表已经是如此的可怖,想必内部颅腔的内容物大概也已经腐烂了

    的确是红龙伊卡丽丝塔,尽管并不是人形态,但毫无疑问是她。

    这是萨拉·冯迪尔曾经心心念念想要杀死的女人,曾经暗自下定决心,不计一切代价也要铲除的可怕生物,这无关深仇和憎恨,只因女孩知道,这个人类形态顶着一对深红龙角,有着如火焰般璀璨长发的傲慢女人有能力,而且在未来某一天,一定会是母亲和她自己的梦魇。

    这是个崇尚尊严,荣耀,野心和奋斗的时代,此时帝国社会的各个阶层,从上到下蒸腾着根本不需要遮掩的,奋进的强烈渴望。

    普通人性价比最高的投资是接受教育和帝国军队,前者利于找到薪水好的稳定工作,后者社会认可度极高,而且可以从军方领到相当数量的卖命钱(这笔钱足够一家三口大概十年八年饿不死),如果以上两种最普遍的方式你都不满足,你当然可以试着去寻找愿意投资你的贵人

    不过最好事先做好心理准备,软饭说不定会硌牙齿,高回报有高风险,这年月想要成为光鲜亮丽的寄生物,要面对的竞争对手,比正常出去工作的多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一个普通的,原本平平无奇的人,无论他最后以何种方式成功暴富,从而实现了其他人梦寐以求的阶层跨越,他做的第一件事往往就是跟他曾经的社交脉络划清界限。

    曾经亲密无间的朋友,如今成了瞧不起,唯恐避之不及,肮脏愚蠢的下等人,新的社会身份会让他得到新社交圈的友善接纳没有人会对此有异议,因为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

    为了往上攀爬,手段无所谓体不体面,只要结果是好的,是你想要的就可以了,贫穷成了你唯一的罪过,而金钱则顺理成章,成为了这世间衡量一切的道德标准这是个蒸蒸日上的帝国,毫无疑问,它能够如此的强大,是所有国民勤恳浇灌的功绩。

    普通人的世界尚且是如此现实和残酷,更何况贵族阶级。

    两百年前,带着神血的圣王降临,建立了这个庞大的帝国,旧日腐朽的贵族被推翻,被屠戮,最终所剩无几。新的贵族在圣王的喜好和选择下,没过多少年的时间,逐渐长成了参天的大树。

    对待植物,特别是需要笔直生长的高大树木,定时修剪枝叶就成了一个家族掌权者所必须具备的核心技能,能继承一个家族全部财富和资源,以及最大的贵族爵位的继承人,必定是合法妻子所生育的长子长女,至于其他的孩子就比较倒霉了

    无论非长子是男是女,顶多在成年,或出嫁时得到一笔能让他以下一个阶级的生活质量水平生活若干年的,算不上有多么多的钱财。

    婚生的非长子都如此,更何况那些在主流社会评价中,根本就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了。

    如果次子次女本身足够聪慧,或者足够美丽,值得家族对他进行投资,当然也可以得到更多的资产,就像萨拉小时候喜欢的前辈,那个叫阿尔巴伦·卡斯特的年轻人,他就是一个典型的优秀非长子。

    他虽然不是家族长子,无法继承家业,但对魔法元素和生死能量具有非常高的感受力和契合度,性格也稳重温和,所以,尽管阿尔巴伦无法继承卡斯特常青藤家族的公爵头衔,却也少年时代就被家人送到了魔法钟塔进修,作为星灵导师的记名弟子,最后成为了一个相当强大的死灵系魔法师。

    据说,因为他能力出众,一直以来都很得家族长辈的看重,以后如果有机会,很有可能会给他谋得一个地方行政官之类的挂名,比如子爵,勋爵什么的。

    按照传统,一个优秀的,忠于家族的非长子在婚嫁成家后,会成为这个强大家族的分支家族,在政治争斗甚至是血腥杀戮里协助反哺自己的原生家族这相当于从这颗参天大树的众多枝丫中,选择一株最强壮的,把它切下来,移植在旁边的土地上,等它存活长大,可以为主树遮挡风沙。

    如此反复,如此循环,随着年岁的过往和世代的更迭,只要这样小心且耐心cao作下去,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最初的独木将会变成一片除了天灾和命运之外,几乎无人可撼动的,可怕的树之海。

    也就是某种意义上的世代延续,或者说是权力的永恒。

    这是所有明智的贵族阶级人士,彼此心照不宣的规则和处事标准,为了让自己的家族在可以俯瞰众生的位置上永久延续,为了不至于不跌落到下一个糟糕的阶层合法婚姻神圣不可侵犯,婚生长子继承一切,私生子没有人权,上议院的老贵族们在皇帝陛下的指令下,制订各种相应的律法,下议院的新兴贵族和大富豪们负责将此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施行。

    私生活再放荡的老爷们,无论意乱情迷时是如何的失了智,如何的耳根软,如何的下半身支配上半身,只要清他醒过来,坐在大庭广众之下,只要他还想继续当个体面人,只要他还不想自己和自己的家族被整个上层社会视为异端,他就一定会义正辞严的严肃抨击,那些婚外情的恶果,私生子的肮脏存在是如此的可耻和背德

    因此,在红龙伊卡丽丝塔之前,无论自己的风流浪子父亲是如何的荒唐,有多少三教九流的情人,有没有诞生过私生子女,有几个,萨拉·冯迪尔其实都不曾真正的害怕过,只因为她有一个虽然不知如何形容,喜怒无常,但不会随便放弃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达莉丝夫人,尽管不是铃兰家族(开国圣王血脉)的继承人,但却是当年铃兰家族直系血亲那一代里,唯一的女性,对家族而言是极为珍贵的联姻工具,达莉丝夫人得到的培育资源和受到的高规格待遇,即便是在上层的老派贵族里,也是顶级的。

    萨拉的父母还有一场受光之主塞伦祝福过的神圣婚姻,在这个信仰丰沛甚至有些过剩的年代,在正常情况下,这个社会不存在离婚这个选项,真正意义上的只有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

    权贵阶层的婚姻大多数与爱情无关,门当户对,强强联合,彼此利用几乎是唯一的标准,这也导致了在体面美好的婚姻之下,是不可避免的,扭曲肮脏的偷情成风。

    因此,无论父亲的私生活是如何的荒唐和放纵,有多少个连名字都记不住的情人,有没有私生子,在这个世界的世俗法理上,以上种种都无法在真正意义上威胁到萨拉的正常生活。

    萨拉那位英俊潇洒的浪子父亲,对孩子造成的心理创伤虽然残酷,但现在想来,大概也仅仅是皮rou伤的程度,尽管rou体的伤口狰狞可怖,但并没有伤害到真正的要害,不至于因此殒命。

    直到红龙伊卡丽丝塔直到她出现在女孩面前。

    萨拉·冯迪尔仿佛在温暖房屋里住久了,突然被人揪着头发拖出来,扔到冰冷刺骨的湖水里那样她牙齿作响,全身发抖,她直到那时候才意识到,对她而言,什么是真正的威胁。

    世俗的法律道德没有用。

    母亲顶级贵族出身的身份没有用。

    父母被诸神见证的神圣婚姻誓言没有用。

    她自己婚生长子的家族继承人没有用。

    所有施法者引以为傲的,魔法钟塔的隶属资格也没用。

    龙是传奇生物,传奇生物不在乎世间的规则和道德,如果它想做什么无伤大雅的事情,比如让它爱人的合法妻子带着她生下来的孩子一起滚蛋,把房子和家让给它,或者不高兴了直接把她们通通杀了

    就算真的这么做了,这世上大概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它

    除非有人愿意去屠龙。

    就是从那时起,萨拉开始试着去学习战斗系统的魔法知识,这个被父亲的爱人一刀捅醒的女孩子,没有将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想法告诉任何人。

    或许她的英灵导师是知道的,但萨拉很清楚,在这种世俗杂乱的无聊事情上,星灵并不见得愿意帮助它看重的学生没有人能来救她,尽管在内心深处,她是希望能有这样的一个人的,但理智告诉她其实根本并不存在

    因此,她只能靠她自己。

    这个可怜的女孩,明明是一个典型性的附魔系的魔法师,却被迫半路出家,一个人磕磕绊绊的,试着探索出一条适合她自己的战斗模式。

    她偷偷购置了数量违规的大量的魔法材料,从母亲那里得到了如山般的,成箱成箱的宝石水晶,她躲在自己的地下工坊,试着组合各种宝石,各种魔法附魔的充能配方,把自己炸得浑身是伤。

    受了伤也不哭鼻子喊痛,自己一个人老老实实喝魔药,等伤好了,继续尝试,继续炸裂,继续受伤

    谁能想到呢?仿佛是一个笑话,一个如果在童话故事或者冒险史诗里,等待王子,骑士,勇者来拯救,被恶龙威胁,柔弱美丽的公主一个除了出身,年轻和美貌之外一无所有的公主,居然自己举起了地上遗落的,不甚锋利的破剑,打算用这把可笑的武器来拯救她自己和她的母亲。

    真的,那时候的她仿佛是一个笑话,当然了,现在的她也是一个笑话就是了

    她抬头,凝视着巨龙被人斩下,已经开始腐烂的丑陋头颅,这是让她此生第一次产生恐惧这种心理,肆意妄为,破坏他人婚姻契约,这是曾经让她意识到,自己从小到大所居住的安稳房屋,是一座建在悬崖,徒有光鲜亮丽外表,随时可以坍塌的危险建筑物的传奇怪物。

    她曾经是那么的害怕,她害怕母亲被杀,害怕自己变得一无所有就因为这只丑陋的傲慢生物,本来做事就认真的她熬过了其他人一无所知的,一段极其痛苦的自我折磨的时光

    她是一个典型的学者类型的施法者,在她的同行眼里不算残忍,杀心也不重,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要自己亲自动手,去试着杀死另一个恐怖的,在当时的她看来,完全无法战胜的可怕生物

    她其实很怕疼痛,也很不愿意喝那些魔药,但她必须去做这世上大概没有屠龙的勇者,也没有拯救公主的王子,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让她自己来吧。

    她曾经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然后现在,看到远处巨龙被斩下的头颅,她觉得现在的她好像变得更可笑了

    一个必须抹杀的仇人,被自己的另一个仇人杀了,这个家伙的动机无关善意和怜惜,仅仅是扭曲的恶意,傲慢和施舍,它不但没有丝毫的自觉,反而顶着跟她的男孩子一模一样的脸,告诉她,这是它送给她的礼物

    诸神啊,你们这是在玩弄我吗?

    所以,被魔物邪灵层层包围的女魔法师笑了,她似乎是被什么荒唐的事情逗乐了,很彻底的笑了。

    这种露骨的,放肆的,很不体面的表情平时很少在她脸上出现,因此这份笑在圣堂的冷漠回响之下,听上去仿佛是有什么被父母遗弃的人在哭她没哭多久,她抬起头,问那位坐在邪恶王座,高高在上,俯瞰她所有爱憎和痛苦的恶魔领主。

    你杀了它?

    对。

    我身体里的这朵魔花,以及其他的东西,都是你做的?

    聪明。

    你,还是你吗?

    你说呢。

    回答这位傲慢恶魔领主的,是一枚璀璨耀眼,附着满能量的岩浆和冰霜魔能,把魔物群炸裂出一整片虚无的黄晶宝石。

    这是不擅长肢体斗争的她最有效的战斗方式,只要锁定,维持弹道,投掷,然后以极其微小的魔力引爆,就能得到满地残破的死尸。

    啊啊果然如此

    虽然可笑,荒唐,又愚蠢,但的确如此这个长得仿佛是个人的肮脏东西,它杀了我的男孩,毁了我的人生,并且以此为乐,没有人愿意制裁它,没有人能阻止它,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

    这只比红龙更可怕的幽暗山羊魔事已至此,没有办法。

    我非杀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