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十八
连着她的呼吸,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明珰拂开他发丝的手还停留在他的耳畔,她久久失神,直到他动了动,摆正头以正视她不可置信的目光,她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指轻轻摩挲过他脸上冰凉的肌肤。 她慢慢直起背脊,却仍然跨坐在他的身上,神情恍惚。 郑哥哥? 接着,外面传来郑鹿焦急的声音,但她压得很低:公子 郑灵均盯着明珰的眼睛,缓声出口:无碍。 是言罢,郑鹿退远了。 这下,明珰彻底相信眼前这个冷静沉郁的男子是她念念不忘的那个人了。 郑哥哥?竟真是你!早听阿慈说你回来了,我原想着近日去府上探望一番,却没成想竟在这里遇见了你! 明珰说了一连串,毫无知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还是郑灵均将目光移下去,明珰不明所以地跟着他看下去,这才惊觉自己还坐在人家的腹上 然后郑灵均就看到那小姑娘像见鬼似的弹到了旁边,一脸的惊心动魄,嘴里还嚷嚷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郑灵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待到明珰安静下来,他以双臂撑起上身,慢慢坐了起来。他未束发髻,任凭如瀑青丝倾泻在身上,半张脸隐于阴影之中,说不清的诡魅,可他分明还笑着。 明珰总觉得什么变了。 郑哥哥她小声地问,你还好吗? 郑灵均看着她,沉默不语。 久久得不到他的回应,她以手掌撑着上身凑近他一点,昏黄烛光映照着她的半张脸,将她脸上担忧的神色展露无遗,我是不是压疼你了? 郑灵均愣怔一瞬,他背靠马车的壁沿,过了一会儿才微笑着说:不疼。 她松了口气,又朝他靠近了一点点,袖笼里的手指隐隐抓住了他的衣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阿慈没有陪着你吗? 阿慈在府中。郑灵均顿了顿,突然拧起眉头问,她又欠了你什么? 明珰讪讪,抠了抠脸颊以掩饰自己的尴尬,那个啊她没欠我什么,我说笑的。 郑灵均凝目看着她,严肃地说:明小娘子大可与我说实话,她若仗着那三脚猫的功夫欺负谁,我定不饶她。 真的没有!明珰挠挠头,只好实话实说。 郑灵均听罢,脸上的神情松了松,他含笑说:确是误会。他看向旁边的灯烛,垂眸低道,说来也是我的不对,阿慈本来可以出来游玩,但她为了我选择留在了府中。 明珰不明白,为了你?为何? 郑灵均淡笑,并未回答她,反问道:此处人迹罕至,怎么一个人来了这儿? 听到郑灵均的疑问,明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地说:我迷了方向稀里糊涂就来了这里。她看向他,笑得娇憨,不过,许是老天指引,让我在这里遇见了你。 郑灵均看到她的笑容,无意识地跟着弯了弯唇,待他察觉到,突然愣住了。 他的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明珰看不出他的异样,继续说:你呢?这里这么安静你怎么呆在这里?不等他回答,她突然兴奋地说,不若我带你去市集里逛逛?她全然将酒楼的筵席抛诸脑后,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将这朝安城中新奇好玩的物什与他说了个遍,极力想挑起他的好奇心,只盼他跟着她一同去自在游玩。 吉良巷里开了个新铺子叫木事所,里边的木工好生厉害,他做出的木鸭子还能嘎嘎叫,木青蛙也能蹦跶呢!还有筒子街的瓷器店、折扇店,大抵临近新年,他们推出了好多新品,缤纷多彩,我猜你肯定会喜欢! 明珰越说越来劲,拍着手掌高兴地说:还有还有!瑞麟街的街口新开的平记点心铺,他们家的莲花糕和酥心糖好吃得不得了! 她本来还想说什么,可是对面一直没反应,她顿了顿,恍然大悟道:噢,我忘了郑哥哥你不爱吃甜食随即她又笑起来,那咱们去辉彩楼,你从前不是最爱吃他们家的红烧狮子头吗?我每次休假回来都会去吃,厨子没换,还是以前的味道。 许是对面久久不语,明珰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安静下来,她无措地问:郑哥哥我是不是哪里说错惹你不高兴了? 不,郑灵均原本垂着眼帘不知看向何处,听到她这样说,他终于抬眼看向她,听到这些,我很开心。 明珰呆呆地看着他。 他说着这样的话,可她完全感觉不到他哪怕一丝一毫的快乐,他此刻给她的感觉犹如一潭死水,是可以吞噬掉所有快乐和色彩的黑洞。 明明他从前是那么的光彩夺目,是那颗耀眼得让她不敢直视的太阳啊 我哥为了这个家族,付出了太多 我们却什么都做不了 连哭,都只能由我为他大哭一场 这一刻,郑慈薇的恸哭犹在耳畔,还有她的热泪在肩头留下的湿濡。 明珰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抓紧了手里的衣摆,匆匆开口:郑哥哥,郡王府的人是不是欺负你了?你别怕,我和阿慈会保护你的,定不让欺负你的人好过 明小娘子。郑灵均突然打断她的话,整个人一改方才的阴郁,周身气势突然变得凌厉起来,叫明珰似乎看到了他从前那敢爱敢恨的影子,她本该高兴的,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窖,我不知阿慈与你说了什么,但她向来胡说八道没个正型,有些话,你莫要当真。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几乎要将她刺穿,况且,当着郡君的面妄议王府,怕是不妥吧? 明珰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莫要失了礼数,坏了规矩。郑灵均漠然地扫了她一眼,抬手正要去拿旁边案几上的茶杯,但他动作一顿,又将手收了回来。 明珰松开抓着他衣摆的手,无措地揪住了自己的裙摆,过了一会儿才喏喏地说:明珰知错回想方才的失礼,她摆正身姿朝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方才冲撞了郡王君,明珰知罪 气氛寂静又尴尬,她伏着头只想快点逃离这里,甚至希望郑灵均勃然大怒地喊她滚下去,然而那边传来一阵几不可闻的叹息,随后,她听到了一个无奈又哀愁的声音:罢了,起来吧。 他又退变成了死水。 明珰垂着头坐了起来,往后挪到离他最远的角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环抱双膝,闷闷不乐地不说话。 郑灵均知道自己的话太重伤了她的心,于是率先打破了这个僵局:你要去往哪里? 明珰神情恍然,木讷地说:满金酒楼 郑灵均撩开旁边的窗帘,淡淡地朝外面吩咐:去满金酒楼。 是。 马车缓缓动起来,明珰没了之前的活力,她失落又迷惘地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出神地在想些什么,郑灵均正想问她要不要喝点茶,她却突然开口说了话:阿慈没有与我说什么,她很敬重你您我方才说的那些只是担忧您近来的传言说到这里她顿住了,接着咬住了下唇。 郑灵均最懂他那个meimei,她虽常常不着调,但十分重视在意的人,她不会伤害他,而明珰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也不愿让她受到伤害。 他放松了一些,正要说什么,可是明珰突然说:可我不信传言。她看向他,我信你。 她的声音虽然细弱,但含着无比的坚定,令郑灵均吃惊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无奈地摇摇头,傻孩子 明珰不满地反驳:你也就比我大六岁而已别说得好像你多老似的 你还尚未议亲,不是孩子是什么?他好笑地说。 我行过花礼就不是小孩了!明珰突然说。 郑灵均怔住,隐在袖中的手慢慢攥紧,神色却十分平静,甚至带了些长辈的慈和,声音润和:确是到了该议亲的时候了。 明珰听了他的话之后热情陡然消散,她讪讪地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 而他不知为何停不下来,盯着她继续说:明小娘子可有心仪的郎君了? 这熟悉的问题,她爹爹今日便问过她一次,那时她陷入了一个烂漫的回忆,而回忆里的那个白衣少年 明珰慢慢看向眼前的人。 二人四目相对,一个想从对方眼中寻求答案,一个则沉默着将答案显露无疑。 公子,到了。 窗外郑鹿的声音将他们的神思拉回,郑灵均蓦地将头偏向一边,声音喑哑地下逐客令:你该离开了。 明珰眼中泛着微微水光,她垂头默了默,继而缓慢地挪动身体到门边,在掀开门帘到刹那,她突然回首问:郑哥哥,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自然。郑灵均依然没有看她,只是淡道,若你的结亲请帖送来椿庭,我定会欣然前往,送上贺礼。 明珰抿唇笑起来,若你的贺礼让我不满意,我可不让你进来吃酒!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掀帘离开,毫不好奇他会是如何反应,释怀一般走下马车。 郑鹿扶着她的手一直没松开,明珰疑惑地看向她,却听到她的低语:还请明三小姐切莫将今日遇见公子之事告知他人。她隐晦地瞥了瞥马车,续道,毕竟公子如今的身份,实在不宜出现于此 明珰微微蹙眉,我知道。抛下这句,她兀自抬脚往酒楼里走去。 许是郑灵均的突然出现扰乱了明珰的心绪,素日少有饮酒的她今夜拿着酒盏轮了一遍又一遍,似是要用这醉人的酒酿麻痹自己心中破碎的悸动与惆怅。 风花雪月寻来时,她烂醉如泥地瘫软在卧榻上,各家小姐还好奇地问她们俩明珰这是怎么了。 她们哪里晓得,只得赶紧把人扶上马车匆匆回府。 一路颠簸,摇得明珰一下马车便在草丛里吐了个遍,那该死的意识又回来了,她扶住旁边的石灯喘了喘气,心中难受极了。 小姐,您再忍忍,马上就到尘玉阁了。雪月担忧道。 可她此刻不想回去,这满身酒气定然会令爹爹担心,况且她心有郁气,再让她人憋在那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她得疯掉。 明珰摆摆手,不让她们跟着自己,拿了灯笼独自往园子里散心。 可她本来是个路痴,这下醉了酒脑子更加迷糊,东走西走也不知绕到了哪里,渐渐她听到了丝丝缕缕熟悉的琴音,如流水潺潺般温柔隽雅。 她莫名顿住,眼中渐起酸涩,继而循着琴声狂奔而去。 她骤然破开那院落破旧的木栅,近在耳边的琴音戛然而止,她用所剩不多的清明凝视那边抚琴的人,他的旁边点有一盏昏暗的灯,依稀可以辨析他见到她时脸上惊诧的神情,很快转为平静。 他抱琴起身正欲行礼,却被大步流星走来的人一把推倒 谁让你抚琴的?!明珰抱住脑袋近乎歇斯底里地尖叫,谁让你奏这首曲子的?! 沉寒不语,默默直起身来端正地跪在她的面前,毫无怨言地承受她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 明珰失了理智,攥着他的衣襟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沉寒无奈,不得不与她对视,一刹那,几滴温热的泪落在了他的脸庞,随着他仰起的弧度慢慢滑下他修长的脖颈,落进他埋在衣襟的锁骨上。 他微微睁目,诧异地看着这个恶狠狠揪着自己却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姑娘。 为什么?明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要奏?为什么唯独这首曲子练得这样好?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等等我? 沉寒愣怔地看着她,任她将头埋进自己的怀里痛哭流涕。 他本来手足无措,但见她实在可怜,最终还是将掌心轻轻覆在她颤抖的后背,无声安慰她的痛彻心扉。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人终于慢慢平复下来,双目紧闭着无力地倚靠在他的身上,沉寒以为她沉睡过去,于是将她打横抱起往屋里走去。 屋中漆黑,他凭着记忆小心翼翼将她抱到床榻边,却没立即将她放下,而是一手扶着她窝在他温软的怀里,腾出另一只手细致入微地摸了摸床榻上有无异物,确认无误后才将她轻轻放了上去。 灯烛还在院中,他起身欲要去取,突然被一股力道拉住了袖摆。 他下意识回眸去看,却被那股力狠地往后一扯,天旋地转之间他便坠进了床榻里,继而是一个漆黑娇小的身影欺身而上。 小姐他轻轻出声,吐息如兰,您该休息了。 然后身上的人并未停下动作,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黑夜里描摹出他的俊美精致的美颜,长睫如蝴蝶扑簌,落在她的掌心痒痒的。 接着是他秀挺的鼻梁、温润的唇一路往下便是棱角分明的喉结与锁骨。 她的手指微凉,侵入他的衣襟时惹得他哆嗦一下。 我心仪的郎君便是你啊女孩低声哽咽,似是陷入了某种绚烂却悲哀的迷幻之中,她极轻极轻地呢喃,可是你会与我在一起吗? 沉寒怔了怔,知道她酒醉认错了人,于是柔声提醒道:小姐,奴是沉寒 话音刚落,他的唇齿便突然被旖旎檀口封住。 他陡然睁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