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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手里一撕为二,温声说:“我当呲倷嘞嘿问爸爸。”(我还以为你在问爸爸。)茉莉花眉峰高耸,细颈子左摇右晃,眼神跟着飞来飘去,看图庆,也看图春,脚上踢踢图庆:“恩哆爸爸有啥格好问格?随便恩倷,一夜天弗转来啊弗搭尬,当然是问倷。”(你爸爸有什么好问的?随便他,一晚上不回来也没关系,当然是问你。)图庆忽地开腔了:“昨夜嗒我老早噻转来啧……”(昨晚我老早就回来了啊……)他讲自己,讲得拖拖拉拉的,茉莉花眼珠一弹,图庆闷了下去,继续剥咸鸭蛋,看报纸,手里只有翻报纸和剥蛋壳的声音,又细又碎,好一阵,里头才夹了句讲话的声音。“下一趟要是白相得晚哉,困嘞外头啊蒙呗啥,打支电话转来讲一声噻可以哉。”(下次要是玩得晚了,睡在外边也没什么,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就好了。)图春低头吹吹碗上的热气,咸浆里的葱花还绿着,看得到麻油,一圈圈荡在黄沙水似的汤糊上。他轻轻说:“吃好饭噻送恩倷住去哉,路上碰上高中同学,晃呲晃。”(吃完饭就送她回去了,路上碰到高中同学,随便走了走。)他端起碗喝豆浆,嘴里吃到了葱花和油渣,有滋有味,碗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热气蒙着他的额头,他听到茉莉花还在问来问去。“格么倷啯咋哪夯?恩倷住了啰嗒?听矜矜讲,嘞嘿海关工作格,啊是啊?工资一定蛮高格,待遇啊蛮好格……”(那觉得怎么样呢?她住在哪里啊?听矜矜说,她在海关工作的,是不是?工资一定蛮高的,待遇也蛮好的……)图春放下碗,把油条扯成一段一段泡进咸浆里,茉莉花说什么他都只管点头。茉莉花的苏州话讲得黏黏糊糊的,时而高,时而低,仿佛在围着一个什么中心打着时快时慢的转。图春听得有些走神了,他离这个中心已经很远了。他偷偷打量图庆,半天了,图庆一页报纸都没翻,泡饭也没吃几口,咸鸭蛋倒要吃光了。“忒咸哉,倷少吃点!厌边血压弗够高啊?否要吃哉,否要吃哉,被我。”茉莉花伸手夺了图庆攥着的咸鸭蛋,图庆不讲话,搓搓抓了空的手指,夹了点玫瑰菜搁在泡饭上,茉莉花又犯起了嘀咕,玫瑰菜也咸,酱瓜呢,太甜,对血糖不好。图庆是“三高”人士,为健康着想,还是吃吃泡饭吧。唉,泡饭也不能多吃,米里糖份含量高,下次早上给他蒸洋山芋,山药,最多放点枸杞子,红枣提提味道。(太咸了,你少吃点!还嫌血压不够高啊?不要吃了,不要吃了,给我。)图春吃酱瓜,也吃玫瑰菜,还往碗里加酱油,蘸油条吃。茉莉花瞥见了,调转矛头,说图春:“倷阿少吃点!”(你也少吃点!)图春点头如捣蒜,茉莉花又讲:“阿要挨个礼拜请住来吃顿夜饭啊?你阿是礼拜六中亮休息?吃中饭吧要么?”(要不要这个礼拜请她过来吃晚饭啊?你是不是礼拜六中午休息?吃午饭吧那。)图春用勺子压了压碗里的油条,不响了,图庆开始呼噜呼噜吃泡饭,茉莉花嫌恶地瞪了他一眼,图庆放下了碗筷,不吃了,光盯着报纸看,茉莉花怨怨地嗟叹,她也吃咸浆,配芝麻烧饼,一双圆眼睛转到这里,滚到那里,眼珠亮而湿润,半天都没声响。可她到底憋不住,看图春碗里的咸浆要吃光了,她又在桌子下面踢图庆,图庆拿起筷子在碗里捣了捣,重新把碗端起来,说:“弗想来气格闲话,打个电话被矜矜,总归讲一声。”(不想来往的话,就打个电话给矜矜,总是要说一声。)他翻过了一页报纸。茉莉花接上话头,说:“矜矜讲挨个小娘鱼屋里条件蛮好的,爷么是工行格副行长,娘嘞嘿社保局做格,昨夜嗒顿夜饭,阿蛮看得中倷格。”(矜矜说,这个小姑娘家里条件蛮好的,爸爸是工行的副行长,mama在社保局做的,昨天晚饭,也蛮看得中你的。)图春脑门上冒汗,吃完豆浆油条,擦干净嘴巴,拿了饭桌上的一串钥匙:“再说吧,上班要迟到哉,我先走哉。”“阿要看电影啊?还是叫回来吃饭啊?格么噻礼拜六吧,买点酱汁rou阿好?”茉莉花伸长了脖子追着图春问,人半站了起来。图春大步到了门口,和她摆手:“走哉啊。”他又和图庆动了动下巴,倒退着出了门,走了。天色还没太亮,路上的车和人却已经不少了,许多人都戴着口罩,跨在电瓶车上,脑袋往前伸着,像整齐划一的行军部队,有序地前进,无规则地散落在十字路口。只有图春骑自行车,爬何山大桥的时候,图春一下就被周围的电瓶车甩在了身后,正逆风,他不得不站起来骑车,到了桥顶,桥下忽地传来阵呜鸣声,图春一吓,半捏住刹车,往运河上扫了眼,一艘货船平静地驶出桥门洞,风把货船上兜着的一大块绿油布吹得鼓了起来,一船的灰沙石半遮半掩,水位高,船位低,灰石料像是有组织地飘浮在水上。远方还有些货船,袅袅地冒着紫烟,同柳树的绿影子混在一起,宛如几句古诗,就是柴油味有点重。下桥时图春松了口气,手里还捏着刹车,小心地在车流中穿行。天空比先前亮了些,四周显得蓝幽幽的,好像狄秋胸前的校徽,好像他梦里的狄秋胸前的校徽。狄秋和图春念的是同一所高中,他们的校服是运动衫。薄夹克,宽松的裤子,校名印在背后,胸前也有,楷体小字,细细一行,远看像蚂蚁,近看像咒语。狄秋总是把拉链拉到顶,下巴埋在竖起的衣领里打瞌冲。那个时候,他的脸就看上去更小了,睫毛显得更长,耳朵后面的胎记更明显。图春想起来了,昨晚做梦,他忘记梦狄秋耳朵后面的胎记了。他的胎记是十字星形状的,不大,粉红色,rou疤一样。狄秋说,他小时候被外星人抓去做过人体实验,这是记号。小丁说,神经病。小丁后来听了档专讲怪力乱神的深夜广播节目,又来说,上辈子你是怎么死的——要是吊死的,脖子上就会有胎记,要是被人当胸一刀搠死的,胸口就要长痣,狄秋,我看你肯定是被人从这里搠下去搠死的。高中时,他,狄秋,小丁三个人在学校里横行无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别人还给他们取了个诨号:“丁春秋”。到了派出所门口,图春把车停好了就去换制服,正好遇到毛头,毛头衣服换了一半,坐在长凳子上吃茶,看到图春,啧啧嘴巴,品品茶滋味,挤着眼睛问:“昨日搭个小娘鱼哪夯?”(昨晚那个小姑娘怎么样?)图春说:“蛮好格。”毛头说:“你每趟噻讲蛮好格,蛮好呲几何倒数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