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

    时不可考。

    先王助露峰完善律法,整顿吏治,虽其治世之名不显,柳之国运已有昌隆之势。然不过百二十年,助露峰弃王座而去;逾三月,刘麒归蓬山。其后数代刘王,均治世不长,柳国政令废弛,礼崩乐坏。

    一百四十年前,舍身木再结麒麟卵果,柳之黑麒诞于蓬山。黑麒世所罕见,民心大振。一百一十一年前,刘麒觅得王气,芬华宫再迎新主。新王重启助露峰之法律体系,徙木立信,裁撤冗官,开办学堂,创办报刊。至此,王权巩固,律法完备,国内海晏河清,再无民生凋敝之象。

    然,数十年后,王与麒麟不睦;四年前,刘王登蓬山,告天帝,乞逊位,卒。盖因御座空悬,妖魔滋生,天灾连年,民间常闻妖魔屠村轶事,内陆重镇皆有大妖袭扰;阮、湘、溪等大江接连泛滥,沿岸村镇颗粒无收,饿殍遍地。

    柳虽内政完备,上下一心,然天灾、妖魔不可避免,刘麒寻找新王迫在眉睫。

    “阮水决堤!阮水决堤了!”

    “这雨都下了两个月了……”

    “听闻阮水突现大妖,要把周边活物全部卷走!”

    “朝廷在开阳筑堤数月,却依旧决堤……可怜沿岸百姓……”

    “听说决堤前有一异兽与那大妖斗法,才让驻地河工和沿岸百姓有时间撤离,否则岂止伤亡这些人!”

    “听说那异兽似马似鹿,额生犄角,通体黝黑,行如疾风,上天下地无所不能,与那大妖斗法之时更是全身爬满血红花纹,好生可怖!”

    “听你这描述,怎么有些像……那一位?”

    此话一出,讨论声顿时一静。

    “‘那一位’怎会亲自到阮水救人?”

    “你怎知是救人?二妖斗法,天雷阵阵,它怕是故意破坏大堤,提前泄洪,以解下游端州重镇危局!”

    “岂有此理!洪水滔天本就因‘那一位’迟迟不得新王而起,大堤决口更是屠杀百姓啊!”

    这时,一道年轻的女声插入对话:“我说你们好生奇怪!阮水决堤又非你们亲眼所见,如何一口咬定是‘那一位’之过?”

    “肯定就是!假惺惺派官员治水,又引来大妖作祟,除了‘那一位’,还能是谁?有这时间,不如早点找到新王!”

    “天灾连年、妖魔横生非他之过,若不治水,沿岸百姓恐十不存一。”

    “你怎么老向着他说话?朝廷的走狗!呸!”

    角落里有稚童悄悄问:“阿妈……‘那一位’是谁?”

    “嘘……不要问……”

    “呵,童言无忌,有何不可说的?‘那一位’不就是咱们柳国的麒麟呗!我娘说过,黑麒麟不祥,哪有麒麟使用术法时会周身沐浴血纹的?这就是黑麒麟嗜血的证据!”

    “对对,我也觉得是这样……”

    “黑麒麟嗜血,柳国百姓危矣!”

    之前的女声强辩道:“休要信口雌黄!你们无凭无据,怎么就从阮水决堤扯到刘麒不祥身上!”

    “你懂什么!你若不信,以后有你倒霉的!”

    “……”

    阮水决堤,沿岸百姓流离失所,不满之声此起彼伏。朝廷虽极力赈灾,然先王末年国力衰微,部分灾民对柳国失去信心,举家迁移。

    芙蓉混在流民之中向柳雁边境跋涉。

    芙蓉姓宋,年二十又七,籍贯芝草,父母均为玉石商人,家中行二。数月前,她独自踏上旅程,在去往雁国途中遭遇暴雨连天,阮水决堤。边境流民不信任朝廷赈济之所,纷纷越境逃往雁国。

    芙蓉本有正经通关旌券,可有流民看她衣着干净、谈吐有礼,生了歹心,而她又几次出言维护麒麟,更是令她受到不少排挤,以至于不得不往脸上抹上黄泥,彻底充作饥民打扮,以避免被挑事的混子认出来。

    此时此刻她衣衫褴褛,形容憔悴,连日来的缺衣少食让她瘦骨如柴,本就不算出众的脸色中更是透着不健康的蜡黄。她一路跋涉,经历数月颠簸,终于有惊无险地到达了雁国国都关弓。

    芙蓉沿途散了许多财物,诚然宋氏玉器行的小姐不缺盘缠,可一到雁国就找分号领钱也无甚意思,她遂在关弓街头找到一家书院落脚,日常做些杂活挣点工钱。

    这一待,就是大半年。

    又是一个明媚的艳阳天。

    天心书院乃稚子启蒙之所,夫子不多,杂活也少,芙蓉干完了手中活计,斜倚在廊柱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门廊深处隐约传来的幽幽絮语,夫子今日讲的似乎是创世传说。

    “有载,天帝诞十二人,予其树枝各一,枝盘一蛇,结三果,而后万物皆以卵生。天地混沌,蛇巨,托天而起;果落,化为大地、国家、玉座;树枝化笔,书写春秋。天地开,帝飞升而去,遗五山,十二国,万法初定。

    “时移世易,五山生木,西王母以正义、慈悲供养,长成,名曰舍身。木结卵果,诞异兽十二,传天命,选君王,民谓之曰‘麒麟’。其与王缔约,共治国家。麒麟者,雄为麒,雌为麟,化身成人,官居宰辅,尊者讳,曰台辅……”

    洒扫仆人早早清理了庭院中的残枝落红,夫子的絮絮叨叨渐渐飘远,不知堂下学童又有几人像芙蓉一般听得犯困。

    直至红霞满天,暖风徐徐,书院洞开的大门外迎来一名黑衣男子。

    男子约摸而立之年,眉峰凌厉,嘴唇削薄,一头漆黑的长发直垂至膝,未曾束冠。他腰悬古玉,衣饰素净,尽管黑色长袍上没有任何冗余装饰,芙蓉一眼便看出那身衣料远非平常人家用得起的。

    男子形容冷清,气质锋利,行动间昂首挺胸、脊背笔挺,显得冷峻而不近人情。他一看见芙蓉便立即停驻脚步,站在书院门口一动不动地打量她。

    芙蓉被他摄人的气势罩住,下意识端正坐姿,挺直腰身回望过去。她疑道:“公子可是来拜访孔先生的?”

    孔先生便是天心书院的创办者,雁国鸿儒孔从竹。

    男子缓缓摇头。

    芙蓉更是疑惑:“那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小女芙蓉暂住于此,书院一干杂事均经我手。”

    男子略略颔首,拱手施礼道:“吾名相柳。”他停下想了想,继续说道:“慕名而来,未曾投下拜帖,实在冒昧。在下改日再来。”说罢转身就走。

    芙蓉起身匆匆追出去,相柳已消失于人海,街上人来人往,竟似从未出现过那高挑身影。

    孔从竹学富五车,少年时曾游学雁国诸州,晚年归隐于市,慕名拜访者依旧络绎不绝。在一众拜访者中,相柳的容貌气度堪称鹤立鸡群。芙蓉念念不忘了好几日,就连相熟的夫子都来打趣,她才勉强把那惊鸿一瞥放到记忆深处,暗叹人海茫茫、后会无期。

    这日,孔夫子专程派人把芙蓉叫去了会客茶室。

    芙蓉特意在门外正了正衣冠才轻轻推门而入,环顾室内,茶桌前已有两人端坐。鹤发鸡皮的布衣老人自然是孔从竹,其对面的黑衣男子虽坐于小小茶室之内,却气度高华,眸光深邃,仿若置身朝堂之上,竟是相柳。

    “孔先生。”芙蓉行礼,转而又笑吟吟地跟相柳打招呼,“相柳公子。”

    相柳起身还礼:“芙蓉姑娘。”

    待晚辈全部坐定,孔夫子说:“芙蓉,相柳将在书院旁听一段时间。”

    芙蓉挑起秀眉,嘴上答着“是”,却不住地打量相柳。相柳堂堂伟岸男子,与孔先生指点江山不足为奇,为何要旁听稚子启蒙课程?

    相柳淡淡扫她一眼,低下头抿茶,并不言语。

    芙蓉索性笑着直接问出心中疑问。

    相柳从茶碗上移开目光,审视地直视芙蓉,神色冷冷,毫无笑意:“因为心中有惑。”疑惑什么,却并不继续说下去。

    这算什么理由?芙蓉眨眨眼。

    孔夫子道:“相柳持有台辅推荐信,不是无聊之辈,芙蓉莫要胡闹。”

    芙蓉再度挑眉:“台辅?”

    “是,延麒延台辅写信推荐我来天心书院。”相柳的声音波澜不惊,仿佛得到雁国麒麟的亲笔推荐是一件平常之事。

    “芙蓉带相柳去客房吧。”孔夫子促狭一笑,已然将芙蓉心中的惊艳和雀跃看在眼里。

    于是,相柳住了下来,房间毗邻芙蓉。

    一转眼已过去十数日。

    相柳的生活作息非常规律,孔从竹讲课时他规规矩矩地坐在角落里听,极偶尔地记几笔,孔从竹下课时他就陪着芙蓉直到将最后一个孩子送走。一来二去的,芙蓉便跟相柳熟识了。

    芙蓉觉得相柳不是一般人。

    他对生活琐事的料理很不熟练,必定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他每顿饭都跟芙蓉一起吃,礼仪无可挑剔,却从不吃rou食,仿佛斋戒般只吃蔬果;芙蓉无聊起来常跟夫子们评议时事,她只要开口,相柳都会停下手头事务认真听她说话,但几乎不表达自己的意见,而且时常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一个背景神秘的英俊男子与芙蓉朝夕相处,重视她的每一句话,总把她放在目光中心——少女的心事总是容易写成诗的。

    虽然芙蓉从不打算捞起这轮水中明月。

    午后,芙蓉照例将孩子们一一送到其父母或家仆手中,相柳双手拢于广袖之中,闲适地靠在院门边陪她。所有孩子被接走后,一方院落再度归于沉寂,芙蓉看天色尚早,阳光正好,便打算跟相柳聊聊连日来他那莫名其妙的凝视。

    这时,门外响起礼貌的敲门声。

    两人循声望去,是一个一身粗布短打的年轻男人。

    “¥%&%*&*(¥……”

    芙蓉听不懂。

    年轻男人脸上浮现起焦急的神色,紧接着,相柳答话了。相柳一开口,年轻男人突然激动起来,语速又快又急地又说了一大串,而芙蓉确实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芙蓉茫然地看着两个男人,两人交流了一阵,相柳偏头对芙蓉说:“他是山客,我带他去见孔先生。”转身便领着男人进了书院。

    这位年轻的山客也在天心书院住下了。

    客者,异乡人也。常世虽有国家之别,但各国百姓语言相通,唯有因意外从虚海彼岸漂流而来的异世者,才被称之为“客”。

    芙蓉听相柳说,男人名叫吴一,大半年前他于风暴中失足坠山,被人救起时已在阮水沿岸。他跟随流民辗转来到雁国,取得户籍后想学习语言,最终在关弓户籍官员的介绍下,找到了天心书院。

    孔从竹虽然让吴一住了下来,但他最近要去庆国寻访友人,连课程都托给了其他夫子,自然也没空教导吴一,教授语言的重任便落到了芙蓉和相柳头上。

    于是乎,每日廊下都能见着两男一女鸡同鸭讲。

    这日,在相柳的翻译下,芙蓉教会了吴一一组词汇,又顺带着学会了昆仑的词汇,她随口问相柳:“你为何听得懂山客说话?”

    “我有仙籍。”相柳神色平常。

    芙蓉眨眨眼,暗道果然如此,心下突然有些怅惘。

    在常世,除非愿意花费巨大心力学习语言,否则,凡人与山客无法交流。而仙人却能毫无障碍地听懂异世者的话,甚至能自然而然地在两种语言之间转换,无需任何学习。

    有仙籍,即是仙人,不老不死,容颜永驻。生命的意义与凡人不可同日而语。

    芙蓉又问:“你为何会有仙籍?”

    相柳转头凝视芙蓉,却不回答。

    又是那样深邃而莫名的凝视。芙蓉见他不愿多说,“唔”了一声垂下眼睫,继而同吴一接着讲起常用词汇来。

    常世之人获得仙籍的途径不外乎两种,修炼功德,白日飞升;出将入相,服务社稷。无论相柳是哪种,其生命都已与芙蓉不在一个尺度上,所谓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吴一茫然地看着两人,全然不知一个姑娘的憧憬还未开始,已然落幕。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孔从竹出门未归,吴一已经可以勉强进行日常对话。

    “你们说,孔先生是去拜访谁?”吴一为了练习发音,身边能聊的话题都聊了个遍,只有在聊八卦时最不会磕磕巴巴。

    芙蓉道:“据说是庆国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广开私塾,以松为记。”

    “应是庆国太师乙悦先生。”相柳说。

    “……你怎么知道?”芙蓉和吴一异口同声问。

    “猜的。”

    “……”

    从以松为记的学者推导出庆国太师乙悦,芙蓉才不信相柳是随口一猜。

    飞仙“乙悦”活跃的时代可以追溯到庆国几代先王之前,相柳如何知道一直活跃在民间学界的老者就是他?况且,他提起一国太师、三公之首也并无多大崇敬之情,就跟他提起宰辅和自己的仙籍时一样,仿佛本该如此。

    相柳的态度越是平淡如水,芙蓉便越发好奇他的来历。

    “相柳来自哪里?”芙蓉问道。

    “柳国,芝草。”

    芙蓉眼前一亮:“我也是!”

    “那你为何会来到雁国?”

    芙蓉笑意一敛,避重就轻地说道:“去年阮水决堤,我被流民裹挟,辗转而来。”她心有芥蒂,不愿多提来雁国的原因,转而把话题抛向吴一,“你当初也流落阮水沿岸,为何选择来雁国?”

    当年灾民逃难主要有两个方向——往东南面逃往雁国境内,或是向西北涌向国都芝草。

    “我在柳国待不下去。”

    “柳国对山客挺宽容的……”芙蓉小声道。

    雁国的开放程度冠绝常世,国家甚至设立了专门机构帮助异世者;柳国虽比之不及,但异世者也能得到户籍,至少不会饿死街头,更不会如巧国错王在位时一般,被严令追杀。

    吴一却蹙眉摇头:“柳国对‘人’不够宽容。”

    芙蓉哑然。

    相柳抱臂挑眉,饶有兴趣地问:“何出此言?”

    “你们知道阮水决堤时有大妖出没吧?”吴一道,“我亲眼见它逆流而上,沿途作祟。因为语言不通,我向人示警也无人搭理,幸而我辗转找到当地最大的报房暖衣阁,那里有人能听懂我说话。”

    “然后呢?”

    吴一面色一寒:“很多人都看见了大妖出没,但我是第一个说出来的,也是唯一一个被公开报道的。我不知道那大妖是何物,当时的我也不知道‘说出来’意味着什么。小报发行之后,村民把我驱逐出村子,我身无长物,一无所有,只得跟随灾民流亡。”

    “为何?”芙蓉不解,“就因为你说了真话?”

    吴一苦笑:“如今想来,唯有对这个世界毫无常识的山客,才敢冒然说真话吧?我不知道他们在害怕什么,仿佛监视者就隐藏在人群之中,谁敢容留说真话者,就会被连坐。而后有地方官员找上我,说我妖言惑众——虽然先王驾崩,可麒麟还在,台辅要亲自监督筑堤之事,我在此时扬言大妖出没,极力证明天地间邪气压过正气,这是把台辅置于何地?”

    相柳沉吟片刻,蹙眉道:“这般行事逻辑,应是监察司介入。你被训诫,报房的撰稿人和签发人肯定也讨不了好。”

    “司”乃官署之名,是柳国正经的国家权力机关。但监察司是什么,吴一不知道;监督什么,察举什么,吴一也不知道。他无奈地耸耸肩:“既然‘台辅’容不得‘人’,我不如趁早走人。”

    相柳垂眸,神色复杂。

    芙蓉在柳国生活了二十余年,比吴一更能体会沉默的恐惧,但她还是辩解道:“若要掩盖大妖作祟,维护自己威名,台辅早该提前诛杀妖邪,断不会允许它在开阳作乱。治水之事千头万绪,台辅未必注意得到地方官员的行为,让你闭嘴肯定不是他的授意。”

    吴一平静地说:“我不了解你们的世界,也不理解你对麒麟的崇拜和敬重,我只知道柳国出了问题。如果与麒麟无关,那与谁有关?”

    芙蓉语塞。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怪麒麟,难道怪先王吗?

    先王驾崩五年了。

    玉座上无人镇压天地死气,天灾和妖魔不断增多,国土渐渐荒芜,但是,柳国至今未有大乱爆发。先王从助露峰那继承发扬的制度,至今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它避免了柳国百姓陷于战火,因此,芙蓉不敢怪先王。

    雁国延王依靠个人努力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而柳国盛名在外的从不是哪任刘王,而是法治之名。柳国走到如今,靠的是制度和法律,而它确实已经做到了常世中穷尽人力所能达到的最和谐的社会治理环境。

    监察司的存在,仿佛只是国家处于光明中必然投下的暗影。

    芙蓉黯然道:“希望台辅快点找到下一任君王,届时一切会变好的。”

    君王即位即入神籍,天灾就会减少,妖魔也不会入侵,其影响非凡人所能想象。

    蓦地,相柳发出一声嗤笑:“想要让柳国变好,必须依靠王吗?柳国必须要有王吗?”

    芙蓉愣住。这是相柳第一次在她面前表露这样的情绪。“如果没有王……”

    如今的柳国就没有王。五年来,刘麒非但成功避免了诸侯自立、战火连天,还坚持延续先王仁政,持续完善法律,提高行政效率,强化各级官员的执行和监督,甚至把天灾救援和妖魔防御都列入公共事务,仿佛朝廷还将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面对玉座无人的窘境,以致必须把这些东西固化成制度。

    国家必须要有王吗?天纲说是的。天纲代表天帝的意志,规定了世界运行规则。天纲规定十二个国家必须有十二个王,赋予王镇压天地死气的神威,光这一点,就足以惠及万民。但除此之外,王对国家的意义到底有多大?

    眼见着芙蓉沉默下去,相柳一哂:“极南的奏国治世达六百年,你脚下的雁国存续了五百年。两国君王轻徭役,止兵戈,休养生息,社会达到基本供需平衡后再无重大改革。柳国花费数百年推崇法治、固定制度,君王已无需开拓,守成又为何非君王不可?对于如今的柳国,王,可有可无。”

    相柳眼风扫过吴一,他没有说的是,在虚海彼岸,吴一的来处,那个世界的人们茹毛饮血之时,常世已然刀耕火种;如今那边之人苍天可踏,常世依旧在君王更替之中循环往复。常世不会变,所以柳国才敢不需要新君。

    芙蓉沉思良久,蹙眉摇头道:“不是的。柳国制度再好,法治地位再崇高,吴一还是因为一句真话被迫流亡。没有一套制度能解决所有问题,要有人牵头去改变,否则,活在岁月静好里的人永远在高唱赞歌,而如吴一者却永远在流亡,柳国社会将永远停滞不前。君王拥有天命和民心,他必须去改变苦难者的苦难,而非尸位素餐地守成。我相信,能被刘麒选中的王,一定不会轻易撼动柳国法治基石,也一定愿意为了百姓活得更好而鞠躬尽瘁。”

    话音未落,相柳悄然露出讥诮的笑容。芙蓉咽了口唾沫,梗着脖子继续说:“社会必须向前发展,说真话者受训诫,那就是先王的制度设计还有瑕疵,那就需要后来者去弥补。如果我是王,我承天命,一定会为了百姓去做改变。”

    ——我想改变这个世界。

    相柳脸上讥笑一敛,深深打量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姑娘。他低问:“谁有资格为新王,只有麒麟知道,你就这般信任刘麒?民间盛传,黑麒麟乃不祥之兆……”

    芙蓉叱道:“无稽之谈!麒麟永远代表国家利益,连凶吉之兆都赖到刘麒头上,恕我完全不能认同!”

    相柳再次露出复杂神色。吴一从自身经历推导出刘麒有过,芙蓉却近乎毫无理由地相信着刘麒。

    芙蓉吼完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世间多白麒麟,而刘麒是黑麒麟,难道仅因毛色迥异,就质疑麒麟的本质吗?麒麟诞于舍身木,带着正义与慈悲出生,芙蓉虽从未见过刘麒,亦未受过其恩惠,但作为柳国百姓,她信任国家瑞兽,也信任这世间的仁慈与善良。

    相柳未再辩驳,两人面面相觑,骤然沉默下来。

    吴一这才弱弱插进话头:“咳……”

    相柳和芙蓉转头望向他。

    “你们,能不能,说,慢点?我听,不懂。”吴一一紧张,又磕巴了。

    相柳从廊下长椅上起身,淡淡道:“无谓之争罢了。”

    芙蓉立即跟着站起来,对吴一说:“不是无谓之争。我们在交换观点,只是我俩暂时还没达成一致。”她俏皮地冲相柳眨眨眼,眼神却有些认真,“你说是吗?”

    相柳默然片刻,继而失笑:“是。”说罢回到廊下,继续同芙蓉和吴一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