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2

    小报事件只是一段插曲,然而,那孩子是天心书院的学生,来来往往的次数多了,总能迎面撞上。

    这日,芙蓉和相柳如往日一样,一起把下学的孩子们送走,正巧见到那孩子站在书院门口等人来接。今日就剩他父母还没来了。

    那孩子也认出了芙蓉和相柳。

    他气鼓鼓地瞪了两人一眼,往大门另一边站去。

    芙蓉笑他幼稚,也不上前去自讨没趣,只和相柳安静地等着,等到那对极品夫妻便算完事。

    书院门前马车来来往往,那孩子看见远处一架华丽的马车驶来,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仿佛找到了靠山,挑衅地冲芙蓉做了个鬼脸。

    芙蓉懒得计较,目送孩子和母亲汇合后便掏出个油纸包,从厚厚的油纸里小心翼翼地拎出个鸡腿,笑眯眯地坐在台阶上吃起来。

    相柳缓步走到她身边,芙蓉举起油纸包头也不抬地说:“还有一个,给你吃!”

    相柳摇摇头:“我不吃rou。”

    “这可是周记的卤鸡腿!我今天一大早去排队,好不容易买到的!”

    没待相柳答话,那本已走远的孩子突然插嘴道:“我也要吃!”

    芙蓉和相柳面面相觑,那孩子的父母站在远处,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芙蓉。

    芙蓉无语地站起身,重新包好剩下的鸡腿,冲那孩子做了个同款鬼脸:“相柳不吃我给吴一吃,为何要给你吃?”言罢转身走进书院。

    最后一个孩子的父母也来了,他们的工作职责尽到了,她要回房躺着吃鸡腿。

    却不想,芙蓉三番两次不因年纪小而给面子,那孩子早已怨毒了她,他恼火地冲到芙蓉面前,用尽全身力气推了她一把。

    芙蓉根本没想过那么小的孩子会动手,她被推得脚下一滑,顺着台阶仰面倒了下去。台阶底下就是马车,马匹受惊,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芙蓉就地一滚,脸颊擦着粗粝地面滑出老远,头部堪堪躲过马蹄践踏。然而,马蹄纷乱,第二次踩踏接踵而至,芙蓉终究躲闪不及,被正正踩中小腹。

    芙蓉顿时发出惨烈的哀嚎。

    相柳赶忙朝芙蓉扑去,冰冷簇利的眼神直刺马匹,那马本能的感到危险,瑟缩着向后退去。

    那孩子见自己闯祸了,嗖地窜到父母身后,紧接着又耀武扬威地继续瞪芙蓉,还可惜地瞥了眼地上的鸡腿。

    芙蓉脸色苍白地蜷缩起身子,双手死死捂紧小腹,疼得话都说不出来。

    相柳抱紧芙蓉站起来,厉声发难:“你们教的好儿子,若是芙蓉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他偿命!”

    那妇人护着孩子立刻顶上来:“不过是被马蹄轻轻踏了一下,装什么装!小孩子懂什么,谁让你不给他吃鸡腿!”说罢立即拉着孩子上了马车,快速离去。

    相柳从未被人如此顶撞过,脚下阴影里似有暗影涌动,滚滚杀意直追马车而去。他忍了又忍,终究在芙蓉的痛呼声中放下怒气,抱着她快步跑回书院。

    孔从竹着作等身,医术也颇为精湛,可他眼见着芙蓉回来不过片刻就开始吐血,着实惊出一身冷汗。

    芙蓉甫一吐血,相柳便皱紧眉头掩住口鼻,退到离她十尺开外的地方。他极力掩盖脸上的不适,随手扯了张椅子坐在角落,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孔从竹诊病。

    芙蓉吐出几口淤血后反而感觉好了许多,见孔从竹面色凝重,轻声安慰道:“先生不必过于忧心,我原本便身有恶疾,医者断言我五脏六腑将日趋衰竭,命不过三年。如今我非但活过了三年,还多赚了两年……”

    孔从竹边写药方边叹息:“你也是出身富贵人家,若早日举孝廉,便可获得仙籍,亦能免去今日之灾。”

    芙蓉虚弱却洒脱地说:“生死有命,我游历各国,会遇见许多人,也许能改变一些小事——一些仅靠我渺小的力量就能改变的、对别人来说很有意义的小事,这不比被仙籍和官身困守一生更有趣吗?”

    开好药方后,相柳和吴一跑前跑后地煎药照顾,也渐渐搞明白了她的病症。

    芙蓉那一摔并不严重,甚至被马蹄踏的那一下,最多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巧就巧在,马儿踏的位置恰好触发了她的旧疾。孔从竹说的许多医道术语吴一都没听懂,但按他的思维理解,恐怕是芙蓉体内原本就有类似肿瘤之物,这一下正好使之破裂。

    芙蓉的状况时好时坏,孔从竹虽尽力救治,但也无力回天。相柳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好几天,还时常把腰间古玉放在她床头,也不知是她福大命大,还是真的只是轻微内出血,几天之后,芙蓉的精神状态竟然好了许多。

    这日,芙蓉自病中醒来,盯着帐顶沉思许久,突然对相柳和吴一说,她准备离开天心书院了。

    “去哪?”相柳问。

    “回家。”芙蓉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个无奈的微笑,“黄泉路远,我得见我家人最后一面。”

    相柳久久没有言语,面色凝重地反复摩挲腰间玉佩。就在芙蓉准备敷衍过去时,相柳终于说:“山水迢迢,你这样的状态如何走那么长的路?芝草也是我的故乡,我送你回去吧。”

    相柳的脸上还是那般波澜不惊的冷峻神色,完全不知自己的一句话,在芙蓉仅剩的生命里点亮了斑斓的色彩。芙蓉感觉手腕上再次泛起热度,那是他曾经保护她时抓握的力道。

    她一扫之前阴霾,灿烂一笑:“好啊!”

    芙蓉和相柳有了新去处,吴一却是个无家可归之人。

    芙蓉的病榻前,他问过相柳,这个世界有神有仙,是否可以请求他们再次发起“蚀”,让他回到自己的世界。

    相柳头也不抬地继续给芙蓉喂药,淡淡说:“可以。”

    吴一刚刚面露喜色,相柳又冷冷补充道:“可‘蚀’会造成灾难,谁又该为了你的回家路而命丧黄泉?”

    希望转眼变成失望,茫然和无措爬上吴一年轻的脸庞。他端着药渣默默离开,背影竟像个迷路的孩子。

    几日后,积云如约来访。

    孔从竹看吴一失魂落魄,便请他一同接待积云。

    孔从竹向吴一介绍起积云,吴一这才知道,积云竟是刊发阮水沿岸大妖作祟的报房主笔——那个虽未见过他,却果决地拍板的签发人。

    那次之后,积云被调离,辗转去了边地,转而积极报道边地妖魔入侵之事。紧接着,她开始写玉兰的故事。大获成功,积云名声大噪,被暖衣阁老板提拔为主事;同样因为,暖衣阁小报引起了端州春官府的注意。而后几经删改,改到面目全非依然不得付梓,最终积云选择背井离乡,在关弓刊印了完整版的故事。

    其间,孔从竹给予了积云和暖衣阁关弓分社很大帮助,而今天,她是来同孔从竹道别的。

    ——她得到了重大线索,准备只身返回柳国,续写新的传奇。

    孔从竹问:“柳国不欢迎敢说话的人,为何还要回去?”

    积云笑笑:“为弱者鸣不平是暖衣阁小报的职责。我是执笔人,去调查、去记录、去发声,就是我的职责。线索到了我手中,我有义务让百姓听到弱者的呐喊。”

    “这是柳国邸报该做的事。”孔从竹温和地规劝。

    积云摇摇头:“经历先王末年,邸报的公信力早已坍塌。朝廷只能听见赞美,而记录、调查、监督、质询——哪怕都是丧气话——总要有人说。邸报做不了,暖衣阁来做。我相信,对国家和百姓利益的看护,对本真的逼近,对公义的扞卫,对丑恶的暴露,这是所有报纸的共同追求,不分官方还是民间。*”

    所谓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积云自然而然地说出胸中丘壑,吴一莫名有些动容。

    吴一插话道:“监察司要让人闭嘴,你不怕?”

    积云傲然一笑:“怕?还没出生,就有人想要扼杀它。监察司容不下它,如同容不下你一样。我不能闭嘴,一旦闭嘴,就会永远失去声音。我是暖衣阁主事,暖衣阁那么多人看着我,我是个怎样的人,就会带领他们办出一张怎样的报纸。只要我不停笔,就会有无数个‘我’一直写下去,直到监察司覆灭。”

    吴一心中巨震。

    柳国那样的环境,竟能养出积云这样的人。此时的吴一感觉回到了大学课堂上,什么乱世飘萍、快笔如刀,英雄报人的形象此刻统统具现在了积云身上。积云的话如同一颗种子,让吴一的脑海里产生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积云同孔从竹又吃茶聊天絮絮叨叨了许久,她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辞。临走前,她对吴一说:“你若想了解柳国,那就多买几份往期的暖衣阁小报,即使它并不总刊载美好的一面,但我保证它是真实的;如果你不知道何去何从,那你可以考虑来暖衣阁,你敢说真话,我敢写真话,足矣。”

    积云走后,吴一一言不发地将自己关进了房间。

    他买了能买到的所有暖衣阁小报,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研究这个世界。

    暖衣阁小报传抄了常世许多重要事迹,柳国是暖衣阁本部所在,关于柳国的新闻永远是更新最快、最详尽的。不知从哪一年起,小报做起了年终盘点和新年献词,把去年的遗憾和来年的期许整理成文,用文字凝聚出最锋利的刀,直击人心。它再三强调自己的办报宗旨,正义、良知、百姓、激浊扬清……这些词汇反反复复出现,渐渐地,吴一脑中那个模糊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他要去柳国。

    吴一再度走出房间时,迎来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他决定跟芙蓉和相柳一起走。

    芙蓉和相柳欣然同意,一行三人收拾好行李,辞别孔从竹,启程前往芝草。

    孔从竹送别了三个年轻人,杂役在吴一房中找到几张被反复搓揉又反复展平的纸,每一张上面都写着一句献词。

    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

    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

    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

    我们从来没有放弃,因为我们爱得深沉。

    愿新年的阳光照亮你的梦想。**

    文章的落款全是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