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命5

    雨还在下,大殿前空旷地回荡着雨声,群臣的争吵声变成了混沌的背景,这苍茫的一天一地间仿佛只剩芙蓉和相柳两人,各自孤独地审视内心。

    相柳平静道:“群臣惧怕,民怨四起,如此种种,我辨无可辨。主上亦可不信我、惧怕我、封印我、控制我,您是我的主人,我承诺‘不离御前,不违诏命’那一刻,便对此时此刻有所准备。”

    芙蓉心下巨震,几乎握不住玉筹。

    “这一刻我准备了近百年,当年我不肯屈服于陶唐的戒鞭,如今我已能坦然面对您的玉筹。麒麟始终需要一个主人,此间一切终究在劫难逃。”相柳沉沉一叹,“我累了……请主上收回我的官爵,我愿自束法力,不再涉足芬华宫外任何事务。”

    高傲的黑麒麟低头了,屈服于误解、屈服于谩骂、屈服于……君王的怀疑。

    芙蓉突然意识到,无论相柳究竟是怎样的人,无论先王之死、南屿之死、简原之死同他有何种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他干脆地承认他就是冷酷地考虑大局而不顾两个婴儿的性命,她也不会比此时此刻更伤心了。

    相柳是不该如此颓然低头的。

    她愿与之不离不弃、携手共进、风雨同舟的人,是她最初认识的相柳,不是这个被重重枷锁压得伤痕累累的男人。

    他该同她一起斗志昂扬地为了柳国百姓挑战天纲,他该陪她一起改变这个世界。

    芙蓉高高举起手中玉筹,相柳侧过头去,已做好君王将其砸在脸上的准备。

    一声脆响刺破雨帘,玉筹被君王狠狠掷于阶上,霎时间粉身碎骨。

    芙蓉深深吸气,平静道:“我不答应。”

    相柳豁然睁眼,簇利的目光直刺芙蓉,恍然间那个让陶唐忌惮、让群臣不安的黑麒麟又回来了。

    “你说封印就封印?我是君王,我坐拥泱泱柳国,麒麟和群臣皆是我的仆人,这世上绝没有仆人的意愿裹挟主人的道理!”说着说着,芙蓉思路渐渐清晰起来,“我不是先王,我不需要你时刻准备着面对摧折镇压,更不需要你委曲求全,什么狗屁请愿,只要我在,我看谁敢!”

    相柳抬头仰视少女,大雨把她的妆都淋花了,可她的眼眸比以往更明亮,仿佛心有北斗,便不惧迷失方向。相柳扯起嘴角,却没有笑:“群臣的意愿无需理会,那百姓呢?麒麟是民意的实体,我告诉您,民意希望您这么做。”

    “……我不。”芙蓉倔强道。

    相柳挽起衣袖,让她看他的右手。

    绷带霎时被雨水淋湿,纠纠缠缠地露出些许溃烂的皮rou,看样子已严重到手指都无法动弹。

    相柳说:“您看,这就是民意。民意不满意,这个伤口便永远不会好。”

    “失道?!”芙蓉惊呼,又立刻否定自己。

    失道之症是君王丧失了民意,麒麟会莫名其妙体虚生病,甚至死亡,但这个伤口明明是为救青雀造成的。

    相柳摇头:“正因为这并非失道之症,您没有做错任何事,所以您改变不了任何事。民意被蔡洋和简昀之流玩弄于鼓掌,众口悠悠,要我死。”

    芙蓉心下一沉。百姓轻信谣言,却不信麒麟。

    “百姓曾经有多信仰麒麟,坐实不仁罪名后,就会有多痛恨麒麟。昨日受拥戴的英雄一旦失败,今日就会受到更大的侮辱,唯此才能洗刷自己向一个错误的权威低头的耻辱。这就是百姓,所谓乌合之众。”

    “……”

    相柳苦笑,低下头去,弯腰拜伏,额头触地,轻吻君王鞋尖。

    “封印麒麟可以暂时解决民意汹涌,请主上……”相柳终究没有说完,治标不治本,退了这一步,接下来呢?

    芙蓉下意识握紧腰间“问道”。沉思了许久,她蹲下身,双手扶住相柳双肩,逼迫他直起身,直视她:“我不。我为君王,若事事顺从民意,不若让‘民意’来当这个王。”她指着地上的玉筹碎片,“我曾经不信你,怕自己不值得这天命——此刻我的恐惧已如此玉。无论刘麒是何种模样,无论民意多么害怕臆想中的麒麟,我相信你,更相信信任你的我自己。我不会伤害你,永不。”

    说罢,她探身亲吻相柳额头。

    相柳僵直了脊背,芙蓉轻吻犄角的触感仿佛过电般窜过全身,竟成为冷雨中唯一的温度。

    “如今民意将柳国的一切过错都强加于我身,今日您拒绝,来日您拒绝,迟早有一日,民意汹涌,我死于失道之症,您亦不得幸免。”

    有人要麒麟死,有人要为先王报仇。

    芙蓉深深闭眼,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相柳,说:“你,站起来。”

    相柳没有动。

    “这是诏命。”

    相柳脊背一僵,不得不站起来。

    “你当年如何稳住政局,如今便要拿出同样气度。百姓误解你,我们就去传播、去解释。你曾经陪我走到生命最后一刻,我亦不会此时抛下你。如果所有言语都无法扭转民意,如果最终我们仍然失败了,那……”芙蓉回顾身后,“还有群臣。他们定能撑到下一位麒麟诞生,茶嫣一定能说服新任麒麟和君王延续我们未竟的梦想。”

    相柳终于抬眸直视芙蓉,那双眼里的光,是勇气,是坚定,是一往无前的毅力。

    芙蓉说:“我不会为了苟且一时,让你痛苦一世。”

    雨停了。

    丝丝阳光透过层云,依稀照射在芬华宫晶莹剔透的檐角。

    明天会是艳阳天。

    虽然芙蓉强势驳回了封印麒麟的请命,但民间百姓对刘麒误解已深,相柳手上的伤一直无法痊愈。

    芙蓉最近一直召宰辅留宿燕寝,相柳每每换药,芙蓉都会看到那鲜血淋漓的伤口,它一直在恶化,有些地方深可见骨。

    按理说麒麟厌恶血腥,受此伤痛必定虚弱无比,可相柳每日依旧如常处理事务,除了脸色愈发苍白,不见有任何示弱之态。

    如果不是她亲眼看见他换药时的痛苦,她也会认为,柳国的黑麒麟根本不惧血腥,内心冷如磐石。

    今日一如以往,医官小心翼翼地为麒麟换好伤药,战战兢兢地退下。

    芙蓉终于忍不住问:“你……不疼吗?”

    相柳停顿了许久,缓缓说:“……疼。”

    “疼的话就说出来呀,告诉我,告诉关心你、照顾你的人。传言麒麟总是多愁多病,温柔软弱,你和别的麒麟太不一样,所以才有那么多误解。”

    相柳蹙眉:“因为我毛色迥异于世间麒麟,和别的麒麟太不一样,所以别人不会以一贯标准对待我。”

    芙蓉一叹:“我不是这个意思。前戴国麒麟也是黑麒麟,你只是毛色少见,并不唯一,你不必如此固执防备。”

    “泰麒哪怕一生坎坷,也比我幸运得多。”相柳声音里竟有些无奈和苍凉,“戴国骁宗和黑麒麟经历了血与火才迎来国祚绵长,他们互相信任,臣民也相信着君主。而柳国不。”

    “……”

    “陶唐不信我,哪怕我和他有同样的理想,他也不信我。他提防我、恐惧我,甚至想封印我、控制我,我的臣民也不信我,他们害怕我的强势和理智,他们愿报陶唐知遇之恩,不愿随我建立不朽的制度。”

    “……你没想过向群臣解释一下你和先王之事吗?”

    “先王退位之后,我便退无可退,我能解释什么?”相柳嘲讽道,“诚然,麒麟沾染血腥、尸体、丧气,会不适、会病弱、会卧床不起,我亦然。但我不能表现出来。失去了君王的国家,多少双眼睛看着我,我若倒下,前功尽弃,柳国社会稳定大局即刻就会分崩离析。我坚持不倒,就成了黑麒麟嗜血的证据。因为人们看得到,我和别的麒麟不一样。”

    不可以倒下,不可以前功尽弃,因为法治本不存在于常世,本不存在于柳国。前人呕心沥血,上下求索,为柳国探明道之所在,即使陶唐和相柳关系再恶劣,分歧再严重,双方都不曾主观上试图毁灭柳国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制度。甚至,即使刘王不在了,继承遗志者也不能让前人心血毁于一旦。

    相柳说:“我可以拿起刀剑,我可以亲自与妖魔战斗,我可以亲临牢狱坟冢,我可以拒绝宽恕罪人。陶唐不在了,我不能不可以,你明白吗?”

    芙蓉沉默许久,安慰道:“这些本应是君王职责。如今你有我,你可以示弱,可以叫疼,可以表现麒麟最本真的样子。”

    “那你信任我吗?”

    “……”

    相柳冷笑:“我做了什么,让你突然对我心灰意冷?”

    ——麒麟总是能敏锐感知到君王态度的变化。

    芙蓉犹豫道:“……你为何要杀南屿?”

    相柳一愣:“你如何得知?”

    “‘问道’所示。”

    这次相柳沉默了许久:“‘问道’让你看见的并非真实,而是深渊。你日日枕着封印玉筹入眠,那术法血气浓重,‘问道’有所感应,是君王与麒麟离心了,故而示警。”

    芙蓉心里一沉。

    君王如临深渊,方能叩问本心,她对相柳的信任竟经不住如此一问吗?

    相柳拿起芙蓉腰间美玉,平举到她眼前,示意她把手搭上来:“你该知道全部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