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命6

    “你该知道全部真相。”

    于是芙蓉再次回到了南屿死时的场景。

    上一次她站在相柳正后方,直面了南屿的悲怆和死亡;这一次她站在两人侧面,看见了完全不同的真相。

    相柳一向高洁出尘,当时为何一身狼狈、状若癫狂?

    因为在场还有第三人。

    那人正好站在相柳身后,也在那时的芙蓉身后,所以她完全没有发现那人的存在。

    那人是陶唐。

    陶唐手持戒鞭,鲜血从鞭梢一滴一滴滴落在大理石地砖上,汇聚成一滩刺目的红色。

    相柳跪在血泊里,发出如破风箱一般的粗喘。他后背衣物已经破损,层层叠叠的伤口皮rou外翻,这样的出血量,这样的血腥满身,如果换做普通麒麟,早已现出原形昏迷过去,更遑论保持腰背笔直的跪姿。

    南屿现身试图替麒麟挡住鞭笞,可被相柳推开了。

    “放肆!”相柳怒斥南屿。

    这声放肆,阻止了南屿的动作,却更像是在君王脸上打了一巴掌。

    陶唐更是怒火中烧,解下腰间王剑扔到相柳脚下,怒喝道:“捡起来,杀了她。”

    相柳豁然回头,近乎瞪视君王。

    “这是诏命。”

    相柳浑身一僵,不可自控地拾起王剑,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嘴上却倔强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主上不喜‘相柳’不驯,要求‘刘麒’不再倾听反对之声,那就冲着我来,何必伤害南屿?!”

    “孤乃柳国至高之王,孤重新树立了法治权威,万民纵有不驯之声,亦绝非主流,也不该成为主流!你身为麒麟,不与君王统一战线,反而频频叫嚣‘民意’?不过鞭笞几下,记住教训,你的女怪竟敢来阻挠孤?究竟是南屿在阻挠孤,还是你在阻挠孤!”

    “杀南屿”只是为了强调君王对麒麟的控制权,只是为了树立权威。

    “麒麟不可执剑,不可杀生,不可见血,主上……”南屿还没说完,陶唐直接对着相柳再次说道,“杀了南屿,这是诏命!”

    相柳双目赤红,平举王剑,冲着南屿吼道:“走!离开这里!”

    “你敢!”

    相柳犹自挣扎,拼命试图与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做斗争。他双目暴突、血丝遍布,脖子上青筋暴起,双手止不住颤抖,他感到天纲沉沉压在他的肩头,宛如寸磔之刑削rou剔骨,他疼得目眦欲裂,咬牙切齿,还是坚持对南屿道:“你、该、回、到、虚、空、中、去!”

    南屿没有离开。

    她悲悯地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极力抗拒王命,又对抗不了本能。

    她可以走,妖魔消失于天地间,没人能拦得住。可是,然后呢?

    这必然会彻底激怒陶唐,他会否对麒麟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最初他对相柳不满,便鞭笞相柳周围之人,直至再也不能令他满意,于是他鞭笞相柳本身。相柳如今还不屈服,陶唐竟变本加厉到要他杀人。

    杀不了她,还有别人。茶嫣、简原、简方……每一个在意麒麟又被麒麟在意之人,都会成为君王树立权威的靶子。

    这不是健康的关系,王和麒麟不该是这样相处的。

    南屿含泪走上前去,张开双臂拥抱住相柳,直至王剑贯穿胸膛。

    这是她能给她孩子的最后一个拥抱,她希望他能下定决心,作出有益于柳国的决断。

    “南屿——!!!”

    陶唐离开之后,麒麟倒地不起,晚霜哭着冲进殿内,抱起相柳往干净处挪。

    相柳被疼醒:“我记得你,上次也是你冲进来……”

    晚霜哭得更厉害了。

    哪怕麒麟身轻如燕,到底骨架比她大,抱起来也很是费劲,血污沾了她满身,她却更怕自己的眼泪染到麒麟身上。

    “怎么每次都哭成这样,你又不疼……”相柳蹙眉,难受地闭紧眼眸,“以后来内殿伺候吧。”

    而后麒麟鲜血满身,重病三月。

    晚霜寸步不离地照顾,麒麟病情依旧不见起色。

    陶唐来看过几次,每来一次,脸色便阴沉一分;每来一次,间隔的时间也越长。

    直到最后一次,他把“问道”狠狠摔在相柳病榻之前:“是不是你,让‘问道’展示那些景象给孤看的?”

    相柳莫名,趴在床上侧头仰视君王,缓缓握紧玉佩。

    “这样的未来,是你对我的警告,还是威胁?”

    相柳欲言又止。

    陶唐决绝离去。

    而后数日,相柳养病之余,没有同任何人说话,唯有孤独地握着“问道”,一遍遍扪心自问,一遍遍看着苍白可怖的未来。

    直到他下定决心。

    “后来呢?”芙蓉问。

    “先王禅位,天灾连年,阮水决堤,民意汹涌,我遇见了你。”

    相柳还是没有说他决心做了什么,以致先王旧臣与他隔阂深重,屡屡反扑。

    芙蓉安慰道:“先王留下了监察司,留下了无数旧臣,可这些都会随着时日淡去,现在是刘王芙蓉的时代了。”

    “嗯。”

    “鞭痕会好的。”芙蓉说着,轻轻拥抱相柳。

    冬日过去,春日又来,漫长的雨季马上就要覆盖柳国全境了。

    相柳手上的伤,还没好。

    民意不受控制,就连有些麒麟的支持者,也暗暗怀念起先王末年时的监察司。

    ——若监察司在,谁敢乱嚼舌根。

    在仙人凝滞的时光里,终究是永远留下了先王戒鞭打下的烙印。

    南屿用死亡逼着麒麟正视矛盾,她也向芙蓉抛出了问题——王与麒麟到底该如何相处?

    芙蓉曾无比信任相柳,那是她还为人时留下的美好印象;而后她登临玉座,当相柳和刘麒渐渐重合成一个人,无数流言蜚语让她几乎看不清相柳的容颜,可相柳待她却始终如一。

    于是芙蓉拿出的那根玉筹,更像是狠狠打在她脸上的一记耳光。

    芙蓉的玉筹,陶唐的戒鞭,都是刘麒不可违抗的宿命。

    他要独自说服自己多少次,才能平静地接受第二任王也惧怕他、怀疑他的事实?

    最近相柳常常屏退左右去往祈年殿,一站就是整夜。

    那里供奉着先王的戒鞭,也供奉着芙蓉的玉筹。

    陶唐曾经一鞭子抽到相柳脸上,那日在大殿前,相柳以为芙蓉也会将玉筹砸在他脸上。

    在他心中,芙蓉和陶唐,至少有那么一刻,重叠了。

    王与麒麟到底该如何相处?

    芙蓉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决不能像先王。

    这日,相柳如同以往,一言不发地站在祈年殿的正殿里,拒绝所有随侍,不许任何人靠近。

    举头之上供奉着先刘王日夜不离身的戒鞭。

    相柳负手而立,仰头看着那条漆黑如墨的鞭子,久久不能言语。

    殿外喧闹了起来,侍从跪拜君王的唱和响起,接着,厚重的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束光从背后照了进来,少顷,一个人影逆光而来,而后殿门又被关上,一切重归寂静。

    芙蓉走进大殿,一眼便看见戒鞭高悬,相柳回身看着她,神情莫测。

    她眼里的刘麒永远是高贵而冷傲的,可这个站在戒鞭下的男人,突然让她心疼。她能从她的半身身上感到一种刻骨的恐惧,仿佛先王还在的芬华宫中,从不曾存在相柳。

    那条戒鞭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王权和不容置喙的威慑,相柳只能蜷缩在麒麟的躯壳里苟且偷生,麒麟必须臣服于君王意志,任何质疑只会换来鞭笞。

    无论是“相柳”还是“刘麒”,都永远只能仰视陶唐。

    芙蓉轻声道:“你当年,如果用更加柔软的方式规劝先王,也许……事不至此。”

    相柳淡淡道:“我曾告诉过你,先王末年时,我已罹患失道之症,时刻在生死之间徘徊。”

    芙蓉讷讷。那时的相柳连起身都难,怕是没有力气再同陶唐死犟,虚弱的麒麟也一定还在劝陶唐回头。

    相柳道:“古往今来,不乏重病的麒麟流着泪苦求君王回头,可回头者几何?就此郁郁而终的麒麟又几何?多少王朝就此覆灭?若君王能轻易回头,何至于到麒麟罹患失道之症的境地?”

    先王前车之鉴,所以相柳认芙蓉为主前,再三问她,如果她迷失正道无法回头,她要怎么办。

    他怕她像陶唐。

    芙蓉此时才领悟当年相柳内心的百转千回。

    芙蓉是天选之人,天命加身,绝非相柳可以轻易反抗。看着她病死固然容易,而后刘麒要承受什么天罚,却不是凡人可以想象。多少麒麟缔结契约那一刻便知道王会将国家带向衰亡,却依然无法拒绝天命。

    服从正义、服从真理,拒绝王、反抗王,柳国古往今来只有一个刘麒做到了。

    她的麒麟做到了。

    芙蓉一时间竟不知该自豪还是悲哀。

    陶唐失道,相柳违逆本性也要强行匡扶正道,他必须把它交到下一任君王手里,可道在何方,新君知道吗?

    芙蓉心乱如麻,此刻内心并无确切答案。

    她只知道,相柳此时受困于先王留下的心魔,他屡屡来此仰望戒鞭,便是时刻凝视自己的深渊。

    而深渊也在凝视他。

    她必须陪他走出深渊。

    先王已经是先王了,而刘王芙蓉绝不像先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