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施予你的祝福都成为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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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亨利是老亨利的儿子,他们爷孙三代人都在侯爵家当园丁。小亨利有张跟他老爹不一样的和善脸,脸颊红扑扑的,友善又热情,比洛伊大不了几岁。如果当年洛伊在花园撞见的是他,或许还不会吓得躲到树上去。 这位老实憨厚的汉子一听就有了考量,将他们带到一处坡地上,一棵粗实的悬铃木下,这里原本是一片草地,准备再栽种一些开花的灌木,春天到来时便会万紫千红。 洛伊俯瞰下去,王城的积雪没有太厚,隐约还可以看到在其下沉眠的枝茎,雪地里有一汪冻结的水流,他曾经在夏天很喜欢到附近游玩。在远处,雪原的尽头一片乌压压的森林,显出灰白的颜色。许多动物栖息在那里,清晨总是能听见千百种鸟鸣声,也有野兔和鹿偶然跃出森林迷路到花园的幽径中觅食,如今都陷入冬季的安适中不见踪影。 亨利还在跟他们絮叨叨介绍,说面前这棵悬铃木生长了多少年,在他们故乡都相信这样的老木能带来庇佑,他们还会举行祭典供奉这些从未现身过的自然之灵,感激大地回馈的丰收,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那你老家是在很远的地方吗?”沃尔夫冈问道。 亨利杵着锄头,摸摸长出短胡茬的下巴,朝老爷子神秘一笑:“我们家的先人是坐船来的,渡过了好大一片海。我们本能还是这里没有的物种呢,只是现在看不出来了。” 两人拉了一阵家常,洛伊好像还在远眺欣赏风景,沃尔夫冈便向他征求意见,问对这个位置满不满意。 “比我想得好太多了,谢谢你,亨利先生。”洛伊笑着说。 亨利有些慌乱地摆摆手,对主人的敬意受宠若惊。他跟随父亲为侯爵府效劳的年头不长,没什么跟两位主人直接接触的机会,偶尔也会听到外界一些风言风语,说他们家那位跟他年纪相仿的少爷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而且作风极差,性格乖戾。但当他好奇去问女仆长这些话是否属 实的时候,被露琪亚jiejie拧着耳朵狠狠教训了一顿。 起初看到沃尔夫冈带着没什么表情的小少爷来找他时,亨利脸上不显,心里十足七上八下,生怕伺候不好惹这位贵人不高兴。结果发现少爷只是不太主动说话,实际上并没有如何刁难,甚至对下人也彬彬有礼。而且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原本有些阴鸷的脸一下就明亮起来,从微微卷翘的发梢到下巴抬起的弧度都泛着暖洋洋的蜜金色。 他现在相信府中的老人们对少爷的爱护绝不仅仅是因为偏心了,也说不出自己究竟是被什么打动,对主人的忠诚,或是对强者的崇敬,也可能只是出身低微的自己对这种友善和尊重的感激。亨利心情舒畅,拿过花锄就准备帮少爷破开结了薄薄冻土层的地面,但被洛伊阻止了。 “你去忙吧,我自己来。”洛伊在沃尔夫冈不赞许的目光中脱掉外套。他里面穿得很单薄,还要挽起衬衣的袖口,在寒风中露出一截手臂。他拿过锄头,一点一点凿破表面的冰层,因为体能没有完全恢复,他的动作很慢,挥动工具的动作也不太利索,但他的眼神十分专注,汗水顺着鬓边淌下,丝毫没有停止的念头。 亨利征询的目光看向沃尔夫冈,后者向他摇摇头,示意不要干涉,轻声让他去厨房找女仆拿些点心来,自己则撑开了伞,替洛伊挡下细雪。 太阳依旧高悬,六棱的雪花轻盈小巧,折射出不同的颜色,几乎在半空中就要融化。阳光与白雪共存的画面颇为少见,沃尔夫冈不由得抬头看看天空,叹道:“是好天气呀。” “嗯。”洛伊简短地应了一声,用大臂上的衣料擦了擦汗,正好老管家递来一张干净的手帕,他道谢后接过。 “少爷,您听说过‘樱吹雪’吗?”沃尔夫冈似乎有感而发。 洛伊手上的动作缓了缓,望向他。 “樱花呀,是一种东方国家的花卉,树干很粗壮,花朵却很娇小。盛开的时候满树都是粉白色,花瓣随风洒落,就像落下这样的细雪一般。” 洛伊忍不住抬头,王都的树枝没能结出雾凇,他看着头顶枝桠上一条一条饱满的银条,仿佛也见到了那花瓣如雪一般繁盛飞扬的景象。 “有时花开得早,冬季去得晚,花季时雪还没有停住,花瓣便会和雪一起飘飘洒洒,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花瓣呢,还是雪花呢。” “无论是雪花还是花瓣,都一定很美呀 。”洛伊也开始想象那样的景色,情不自禁向往了起来。 “是啊。可惜这样的奇景可遇不可求,我小时候也就见过一次。那时候我的母亲还带我们兄弟姐妹在樱花树下用果仁和细长的扁叶做小雪兔,一晃都过去这么多年啦。”沃尔夫冈灰白的发丝在微风中缓缓被吹动,他很少向别人说起他的过往,不介意偶尔畅快地倾吐一次。 “您的故乡居然在那么远的地方吗?”洛伊惊讶地看向他,经过不懈努力,他终于挖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泥土夹着碎冰被刨开,他还得小心避开树根,一点点加深到他想要的程度。 “刚才听亨利说起他故乡的事,就顺便想起来罢了。”沃尔夫冈笑了笑,“我们住的地方是个很小的村子,家家户户自给自足,我曾经以为我的日子也会一直如此。” “后来发生了什么?您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洛伊好奇道。 “战争。”沃尔夫冈答,“举国沦陷的战争,就算是我们那样偏远的小村庄也不得不被卷入。我的兄长们都应征入伍,无人生还,家乡也在战火中被毁得一干二净,房屋、田地、连同院子里的老樱花树都荡然无存。” “……” “后来母亲带着我和meimei逃难去了别的地方,母亲舟车劳顿,身体不佳,感染上了时疫,终究没等到及时的救治,死在医院门口。按照当时的处理方式,染上瘟疫的尸首都要集中火化,避免传染,我和meimei就看着母亲的遗体和其他无数人的堆放在一起,被一把火焚成灰烬。meimei太难过,直接哭晕过去,我也手足无措,觉得前路无望。就在这时候,我们遇到了远道而来的李斯特大人,也就是侯爵的祖父,他是作为中立方的代表特地来这里谈判,希望能调停战事。” “李斯特大人当时兼任了外交官,他救了我们。后来尘埃落定,临走之前,他说他正好缺一个给他打理琐务的助手,问我们有没有勇气跟他远渡重洋,去往一个举目无亲、全然未知的国家,他会资助我们学习、工作,直到能胜任他委派的任务。我的meimei不希望离开故土,李斯特大人没有强迫她,留给她一笔花销,又替她谋到一份生计。这些恩情我们报答不了,但无论如何我也想尽己所能帮上他,于是就跟着他来到了这里。” 关于这位前前代家主,洛伊只在楼上的画廊里见过他的人像。胥恩菲尔德的主人从没有庸才,想必也是位有胆有谋的人物。 “我实在资质驽钝,受到的教育也有限,来到这里之后光是学习语言都用上了很长时间,自觉愧对了李斯特大人的栽培,与他手下一干精英相比更是相形见绌,因此产生了些自暴自弃的想法。李斯特大人知道后便找我谈话,他总是这样,时常都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跟他的属下打成一片。” “就是因为他平易近人,所以才更令人心悦诚服。”洛伊说。 沃尔夫冈笑了笑,点点头:“起初我还没有意识到,越是身居高位,这样的谦和才越显得弥足可贵。他听完我满腔罗里吧嗦的怨气,哈哈大笑,然后问‘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带你回来吗?’,我当然不明白,老实说,这个问题我也困惑了很久,以他的脾性,说成一时兴起好像也不足为怪。但李斯特大人很郑重地回答了我:因为我见过了战争,见过世间最惨烈的景象,经历过最惨痛的别离,已经没有什么我不能克服的痛楚,这样的心性才能无坚不摧,这就是平庸之人的强大之处。您或许可以稍微想象下那个画面,一只食物链顶端的雪豹,对一只瑟瑟发抖的白兔子说你很强大。” 洛伊成功被老人最后一句逗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看向手中的旧木盒,好像还能看见那只幼小的手轻轻抚摸它的样子。 你一定可以…… 他一直想要参透的后半句,失落在唇齿之间,佐伊有生之年最后的话语究竟想告诉他什么呢?可以离开这里?可以逃出去?可以摆脱肮脏的梦魇?可以过上他们憧憬的生活? 或者只是简简单单的,你一定可以活下去。 而不是如我这般,被无尽的折磨压垮,拖着病重的残躯,最终选择以死亡来逃避。而当未来的某日,你也一定可以将过去碾作脚下微末的尘泥,苦难带来的耻辱不再令你一味沉沦,它们像泪水一般剔透闪烁,别在胸口便是勋章。 你的伤痕,你的污秽,所有不堪的印记,都是生命的一部分。哪怕只是为了恪守这份爱意与罪孽,也是活下去的意义。 洛伊将泥土重新填了进去,直到那点浅淡的木色从视野里消失。他将土壤拍实,稍微垒得高一些,想留下一点纪念,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思考了半天无果,最后只能作罢,摊摊手直起身。 “没关系,春天来的时候,这里一定会有很多花草,一点都不会显得孤单。”沃尔夫冈给他披上外套,已经在一边搭起了一张简易桌,冲泡起茶饮。 洛伊转身看他泡茶。那双手几十年如一日,动作熟稔干净,有条不紊,可以看出他的内心也一定平和安宁。在今日之前,洛伊怎么也不会想到沃尔夫冈来到胥恩菲尔德家居然还有这段曲折,他娓娓讲述的语调像一汪溪水低吟一首挽歌,动听又惆怅。 “沃尔夫冈,您本来的名字也是这个吗?”洛伊问。 老管家正从五花八门的配料盘里甄选合适的佐料给红茶调味,闻言略有些惊讶,很快答道:“这个名字是李斯特大人取的。他说想尽快融入新生活,换一个名字是再好不过了。” “那你原本叫什么?” 瓷白的壶嘴里流出清亮的茶水,汩汩蓄满一杯,带着茶香的淡烟飘逸在雪地中。调味品依次加入,像是遵循着一种节奏,带有独特的韵律感,每一个节拍点都恰到好处。 “秀介。” 老人说着陌生的语言,发音轻快,咬字绵柔。一阵风吹落些许松散的积雪,他仿佛忽然间又成了那个站在樱花树下的小少年,还没经过生离死别,人世浮沉,只沐浴在被花雨点缀的和风中。 洛伊有些出神,眼眶发热,但不再是因为自己。他被一种安定又稳重的力量包围了,心绪也渐渐归于从未有过的平静,他发自内心羡慕也敬佩这样的坚定,默默无闻,风雨不侵。 “少爷,你看。”沃尔夫冈突然欣喜地示意他看向身后,洛伊回头一望,原本空落落的树枝上不知何时迎来了一只翠蓝的小鸟,它在树枝上蹦蹦跳跳,似乎在视察在此筑巢是否合适,完全不畏惧寒冷,并对新发现的栖息地十分满意,仰起头清脆地叫了两声,好像在呼朋引伴。 “是青鸟呀,真是幸运,一定是因为您安放在此处的也是一个善良的灵魂。”老人将茶点也一并摆好,变魔法一般从容地拿出两张户外凳,原本光秃秃的荒地顿时有了户外下午茶的氛围,就连雪下的荒原都多了几分可以欣赏的意趣。 “看起来很热闹,我可以加入么?”一个声音响起,两人回望,是雪莱正走过来。他还穿着外出时的衣服,肩上有一片斑驳的白色。 “哥哥!”洛伊一瞬间想要像小时候一样冲上去,到底克制住了,疾步走到雪莱跟前,雪莱微微皱起眉,替他把领口收紧一些。 “您看,少爷,兔子的耳朵还是很灵的。”沃尔夫冈眨眨眼睛,“早在大人的马车还没经过落驷桥,我就知道他一定会赶回来蹭您的点心。” 桌上已经冲配好不多不少两杯茶,口味正好对应两只不同的猫科动物,沃尔夫冈的确没有自吹自擂。 “那劳烦您再给自己倒一杯。”雪莱笑着说,“免得洛伊觉得我是专程回来欺负老人家的。” 沃尔夫冈便也给自己安置好一张椅子,尽管他的调饮手艺举世无双,却选择倒了一杯没有佐料的清茶,和颜悦色又不乏狡黠地说:“老头子话多,既然您要我坐下来,我可就不能保证帮您把一些秘密瞒住啦!少爷您不知道吧,大人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半夜醒来,肚子很饿,发现床头的饼干罐已经空了,于是悄悄溜进后厨想偷吃一点蜂蜜,结果从柜台上摔下来,掉进了面粉袋子里。” 雪莱神色复杂:“……” 洛伊正捧着热茶暖手,新奇地望着他们。他不是第一次听哥哥和沃尔夫冈调笑,也知道唯有在老管家面前雪莱才会展露出难得的活泼,唯有可比的是他戴上头套,在永夜乡的小酒馆里当一个人畜无害的酒保的时候。他很想问问行刑者们看见自己的头儿做出那副奇形怪状的打扮时是怎么迅速适应的。 他看着他们,雪莱和沃尔夫冈又开始闲谈起王都近来的时事,洛伊一贯不插话,只在他们征询看法时给出回应。他从点心盘里拿出一块带着热度的烤饼,咬进嘴里都是酥脆的奶香味,夹带坚果的干爽和果脯碎的酸甜。他想把这种味道一直留在舌尖,连带此时浸泡在茶香中的白雪,树梢上筑巢的青鸟,和身边总能把他带回到灿烂日光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