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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夕巧节的习俗之一便是早起去寺庙里敬香。大兴隆寺里还有一味特产燃香,叫环天香,用的是三十三天佩花环天的典故,取得是生生世世消前怨、续良缘的好兆头。此外还有些什么要起多早,香要多粗的讲究。

    我算的上个坚定的无产主义战士,不信这些神啊佛啊香啊,又生性惫懒,起早是不可能起早的,这种名贵燃香也买不起,只是来都来了,我也跟着人流去点了个平常的香,就当求个好兆头。

    拜佛完毕,我正低头思量着等会去哪吃饭,只听得月洞门那边一阵喧闹,一队玄衣人马凤车龙鞭,屏退左右,硬生生在鼎沸人流中分出一条大路出来。

    绣幕雕轩,鸾旗羽盖,这么大阵仗的人又有几个。

    重重人海,遥遥一望,玉辇香车之上,依稀原是故人来。

    按礼来说,碰到城主出行,百姓们是要在路边跪拜避让的,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挤实在跪不下,城主看起来是直接免了众人行礼。

    我倒是没想到他会到这里来。不是说大兴隆寺不够有名,只是前前前老城主夫人笃信神佛,当时的老城主为免夫人舟车劳顿,干脆在府边直接修了一座佛寺,专门供夫人虔心礼佛。几代修葺下来,也渐渐将几处殿塔开放给了城中百姓,不过最核心的大殿部分还是隔绝闲人,只许城主一家供奉。什么叫世家豪族的高傲,大概就尽数在此吧。长此以往,倒也成了一传统,因此除了一些隆重节日,其实极难在别的什么寺庙见到城主一家。

    这一看之下,我却是信了他久病初愈的传言。他清瘦了许多,和着那件白衣胜雪的宽袍大袖笼在他身上,似乎纤细的飘飘欲飞、马上就要冯虚御风而去了。

    不过要不说“病如西子胜三分”,他本就姿容甚美,几年时光更让他显得气魄凛然,又加上他面寒如冰,这种冷冽反而把整个人衬的像一把刚出鞘的青锋,峭然逼人,倒也称得上一句皎皎如月,皑皑似雪,也怪不得那么多男男女女折腰痴狂。

    若叫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不过我倒记得,他以前分明最爱穿红衣。

    说实话,两世下来,我还没见过有人把红衣穿的比他更漂亮。

    他天然生的玉貌朱颜,一抹朱红更衬得他面若芙蓉,娇美妍妍。

    说起来,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穿着一身红衣。那时候我刚从暗卫营中出来,被领着和几个侍卫一同拜见将来的主子。他似乎不知刚从哪里打猎回来,坐着白马金鞍,拂柳穿花而来,神采飞扬,盛貌灼灼。我许是看的呆了,他便一脸骄矜中带点不耐烦,居高临下地扫视过来,皱着眉瞪了我一眼。

    如今情景,却也有几分相似。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又一切都变了。

    比如说,爱穿白衣的,其实是时昭。可能是什么儒派书生的流行风尚,他们素来偏尚白衣,还要以衣不染尘为最。估计是城主和他待久了,竟把穿衣的喜好也学了过来。

    但令我惊讶的是,时昭竟没有陪在城主身边。不过儒佛二家向来不对付,身为儒派首席弟子,为免是非,不来倒也说的过去。

    我深觉这猜想十分合理,为自己点了点头,正欲把目光收回去。不料城主就像脑后有眼,若有似感般偏过脸,目光如电,直直对上了我的眼睛。

    那一眼似乎十分复杂,还没来得及等我辨清,就见他本是状若疲倦的半倚着,却立刻从坐辇上弹起身来,向左右吩咐了一句。

    我顿时大感不妙,就看那嘴型似乎是“抓住他”什么的,一句“卧日”还没骂出来就跳起来准备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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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还是没跑过。

    主要是人太多。边上的群众一听城主有令就跟疯了一样的往我身上扑,我恍惚中以为自己是什么悬赏万金的通缉犯的错觉。

    我哆哆嗦嗦低眉顺目地跪在城主面前,他似乎在把玩着什么手里的东西,目光如同激光机一寸寸扫描过我,静了很久,他突然轻声道,“为什么要跑?嗯?”

    我伏着脸,结结巴巴而恭恭敬敬地说:“我看城、城主老爷来抓,紧、紧张。”

    他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又道:“抬起脸看看。”

    我依言抬起来,还是状若瑟缩地目光游离,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他盯了我半响,突然道:“你的眼睛……”

    他顿了顿,而后又停住不说了。

    我在下面跪的胆战心惊,生怕他来一句“你的眼睛我看着不爽,来人把这对招子给我挖出来”。

    但是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停了许久,然后他随意地摆了摆手,似乎又是很疲倦地倒回椅背上。

    身边的几个近侍就明白了什么指令似的,架起我就往屋外走。

    还没等走出一小段,就忽的听到屋里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连绵不绝。

    我一边被夹着走,一边纳闷的想。

    他的身体,原来有这么差吗?

    ……

    我真没想到自己还有再回无射城的一天。

    虽然说还是做城主府里下人,好歹还能安慰自己一句至少从卖身奴才变成了合同工。几个近卫带我下去安排职位的时候,亏得我耳力好,还能听到边上几个下人议论纷纷,说我不知是哪里来的天大福分,入了城主的青眼,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

    这福气我是真的不想要啊。

    无射城大体倒是没怎么变。亭台楼阁旧时柳,归来故丘当年燕。有些不一样的是城里不知何时栽种了许多紫藤,披缀摇曳,远远望去,宛如城中笼着团团紫云。

    我还是挺喜欢紫藤花的。因为它带着股点点甜香。在暗卫营里训练清苦,也没什么好东西能吃,我实在馋得慌的时候会偷偷去薅一把树上的紫藤花,放嘴里嚼一嚼,其实也不太好吃,但是那股甜香也能偶尔给出一种甜食的错觉。

    城主府的小院里倒是有几株紫藤,难不成大家是在竞相模仿城主府的规制?

    我正杂七杂八的想着,眨眼已到了城主府上。

    一抬头,就看见檐下廊角竟处处扎着白灯素幡,看起来一片凄迷惨淡,与城中安乐繁华的气氛格格不入。

    我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城主那素衣白裳,莫不是为了服丧?

    不由心头一跳,暗忖,难道和那话本里说的一样,时昭,真的出了什么事?

    ……

    我最后被安排到书房。虽然“我”知道书房在哪,但作为一个刚入府的下人我自然是不知道的,不得不腆个脸四处问人,最后还是个熟人带我去的。

    我在暗卫营里人缘并不好,倒不是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他们单纯觉得我这个人沉默寡言,太目中无人,不好相处。

    我并不能否认。但这也不能完全怪我。我穿越过来的时候都已经是个快而立之年的成年人,周围一群流着鼻涕的大半小孩我能有个什么共同语言。他们觉得我高傲,我只觉得他们聒噪。到后来出营的时候倒是能聊上几句,不过他们都被训练洗脑的很彻底,一心想着要为城主抛头颅、洒热血,简直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位熟人叫做仲度。他也是个怪人,怪在多智近妖。一开始也是跟着我一起在暗卫营里的,最初比策略我倒还能凭着年龄的经验胜过他,后来他稍大一点,谋策就能把我甩得远远的,就类似我能算两步,他能算五步,倒让我高看他几眼,也因此聊得多些几句。也许是连训练的师傅都觉得他这样的智慧留在暗卫营当人rou沙包实在可惜,就将他调出到了统谋处。

    他对我其实还挺讲义气。时昭回来之后,城主几乎再没来找过我。我还像个傻子一样每天乐呵呵的,觉得他们少年旧识,又是久别重逢,依依不舍也是正常。

    还是我这位曾经的同僚有天特意过来我在的小院,侧面敲打了我一下。

    经他一提点,我便偷偷找个时间去看两人相处。春晴日暖,柳边堤上,两人骑马相侧而行,言笑晏晏,归意迟迟。也不知时昭随口说了句什么,竟逗得城主颊若胭脂,高声而笑。也不知是不是我错觉,城主似乎瞥到我一眼,干脆长臂一舒,整个人都靠了上去,相依偕行,好不依依。

    于是一个照面我就知道,是我输了。

    这样讲也不对,我连争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我只是终于不能欺骗自己。

    现在想来,原来不是因为我太过自信,我只是……不愿放手。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样红。其实我早就明白。

    城里的孩童早早便放学了,他们一边跑啊一边唱。

    “章台柳,章台柳,纵使长条似旧时,亦应攀折他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