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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湘西

    第二十章 、湘西

    听闻刀圣韩临到了湘西,那伙强盗人心溃散,逃的逃,举降的举降,溃不成军。这一伙是湘西最蛮横的土匪,平常靠收过路费、抢劫、绑票,百姓怨声载道。

    暗雨楼还叫残灯暗雨楼的时候,强盗头子向上时时打点着官府,向下与崔福交好,逢年过节,崔府都会收到来自湘西藏在食盒包在糕点封在古董瓷罐中的金条,是故湘西这边残灯暗雨楼的分楼对这伙强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如今可是变天了。上官子越出身金陵上官家,大少爷高兴留在江湖,这下可好,被推举成了暗雨楼楼主。上官家灭门后,丰厚的家财和开遍天下的药铺都是这位上官家长子的,他可不缺那点孝敬钱。

    何况崔福在时就对上官阙和韩临百般刁难,土匪头子曾经引以为傲牵起的好关系,这时候回过头看,好像是提前给自己造棺材。

    换任楼主,韩临在洛阳静养那几个月,只上官阙一个人,便把旧账翻到了三十年前。差不多把崔福的人都清了个干净,更不要提招摇的湘西土匪这一支。他发下令来,加严湘西暗雨楼的管制,又有做白之意,命人结交湘西地界的镖局富贾,庇护他们走镖运货。

    强盗们可不敢碰暗雨楼荫蔽下的人,但日日绑紧嘴,对他们这些潇洒惯的人,无疑是酷刑一件。

    官府那边从前的招数行不通了,请不出来吃饭,强盗头子几次携礼上从前处得不错的官员府里,都摇头忙推他扒上来的手,高声道送客。

    只因上官阙前不久刚写一封书信给十一公主,旧事重提湘西剿匪一事,他言中还为湘西的官府讲托辞,说他们多为强盗逼迫,地荒,民贫,兵弱,剿匪不成不能单怨本地官员。都是宦海浮沉多年的人了,怎么看不出上官阙放他们一马的意思?纷纷见好就收,与土匪划清干系。

    土匪头子四下碰壁,心有积怨,这才劫掠了暗雨楼的金银,又是几次袭击湘西的暗雨楼解气。

    谁承想气刚顺没几天,便招来了韩临。一口气没上来,大伙气短晕过去的不在少数。

    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强盗规模仍是不小,强龙不压地头蛇,真要干上架,也是一场结实的硬仗。

    考虑到这些,上官阙才松口放韩临过来。别的不说,他这样一个人往暗雨楼里一杵,就与东海的定海神针一个作用,稳军心,威慑对手。

    但刀圣这名号实在太响,老刀圣慕容皓雪是什么德行,湘西这边的人可是好好领教过。这个年纪轻轻就以小刀圣闻名的人又是如何,众人想都不能想,韩临的威慑效果太过强劲。本欲再行缓兵之计的强盗见再拖弟兄们都快跑走一半,这次下了死令,入夜秘密围攻暗雨楼,做这困兽之斗。

    这消息被强盗中的暗雨楼眼目偷递出来,韩临接到师兄埋下的人这消息,当即下令不要声张,另要人撤空湘西暗雨楼,领人在夜中埋伏,四更十分,将潜行而来的强盗包圆在街巷。

    是夜有细雨,一方后守要地,一方不成功便成仁,皆有背水一战之意。暗雨楼人少,可皆是精锐,又有韩临在前抡转长刀,刀影每至,头便落地。

    次日清晨雨不仅没停,下得更紧了。土匪源源不断自老巢支援过来,两伙人拼斗不止。白墙黑瓦的街巷上尸身摞了一地,池塘水满,溢出带有青萍的塘水,雨水积涨,浮尸四飘,染血的水积到小腿肚。

    韩临给限制久了,没想到这次久违的活动筋骨竟遇上一伙大的,乐淘淘的。而且这时候的雨冷,他给从头淋到脚,往日身上那股酸软的热劲也暂时给压了下去。只是雨过了劲,风寒估计更好不了。

    人人都想方设法避开韩临,可经雨洗得愈发明亮的刀,总是准确无误找到他们。白刃吻上喉颈,喷涌出粘稠腥热血红色的爱与死亡。

    晌午时雨终于停了,强盗那方的惧意再也压制不住,渐渐四下逃开。韩临领人回去暂时修整。随行的那个做过大夫的人盯着,韩临不得不换了身干衣裳,又老老实实擦干了头发。

    韩临这次到湘西来,带的这几身都是暗雨楼新换的一批着装。从前楼里给发的那一身黑衣粗糙,洗多了黑布都发白泛灰,布料硬得像砂纸,直挫人的皮。

    新的一批着装是上官阙牵头搞的,他从前穿暗雨楼粗擦的衣裳浑身起疹子,后来就再也不穿了。

    这次上官阙找人照着好几样打版做出了几套成衣,拿回来让韩临挨个试了一遍,从里头挑出了一件最合眼的,便定了那一套。仍是从头到脚乌鸦色的黑衣,大体看着和从前差得不多,剪裁做工却都细致了数倍,柔软耐穿多的面料上甚至加了暗纹,如敦煌壁画的一种如波浪般飘逸的密火,不凑近看不出。

    只是暂时只做够了北方的,南方的还没做,上官阙特意让韩临穿新的一身过来给他们瞧瞧。

    擦洗干净,韩临见那看着他的人点了点头,这才抓起头发,哗哗一阵梳,束起个高马尾,打起刀,随手抓过个馒头垫了几口,连忙出门率人追击去了。雨后出了太阳,他右耳廓的两枚直径比小拇指还要细的银圈被光直照,闪着耀眼的光。

    韩临从不愿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耐性花在外表上,要他坐下花半个时辰去倒腾这头发,还不如去外头抡抡刀,长长武功。姚黄那种短头发也是清净,只是头发韩临受之已故去的父母,他也不舍得真的去剪了。随意扎低的头发,耐不住他每日常动,不多时松松垮垮散开来,活像个溺死鬼。

    他十五六岁就把头发全抓起来梳马尾了,一步到位。太阳xue两侧稍长但梳不起的头发,他更没工夫去理,便任由他们逸散下来,不挡着看路就成。

    败势如山倒,一路上多是投降的。照例只需报上姓名、职位,之后乖乖上前,给人用一根长绳绑住双腕。这样一根长绳往往要串起三十个人,才由暗雨楼暂且押住往回走。

    湘西这边管事的人同韩临说这些人得关在暗雨楼。

    “不送到官府去?”

    “楼主的意思是这地方人穷,迫于生计才干这事,不至于将他们赶尽杀绝。这种事向来只抓头领。底下这些小兵和喽啰,晚些时候官府会过来个人,照着我们记下的人名写告示,贴出去让家人过来到暗雨楼签字画押,留个底,把他们领走这事就算了。本来官牢也关不下这么些人。”

    韩临点点头,却听前方一阵喧闹,问道:“那边怎么了?”

    “抓住了个姑娘,她死活不报名字。挺漂亮的,兄弟们多半在逗她。”

    韩临听了直皱眉,转过脸喝声道:“你们住手!”

    前方的人都知道这声是谁的,顿时停了说笑,老实让了条路出来,韩临忙走过去,却见围在中心的看上去仅有十四五岁的女子正咬着一男子的大腿。

    女子一身的伤,看上去有些虚弱,气焰嚣张的低吼,好像几年前韩临在高原上见过的母獒犬。

    那名男子裤子堆在脚踝,下半身赤条条的,两手捂裆,满脸发白,颤着嘴唇说:“是她不松口啊。”

    女子怒冲冲地一转眼,见到韩临的脸,很显然地愣住了。

    韩临看清女子形貌,扶额叹气:“松口。”

    女子听话地放开了那男子的大腿,坐在地上拿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和灰扑扑的脸颊。

    韩临让人把那男子抬走,走前说晚上我再找你说这事,那男子还欲再辩,韩临又说你不做些什么会光着屁股被人家咬?男子不敢再说话了。

    “你跟我过来。”韩临对已经自己站起来的女子说完,又向围观的人道:“这姑娘我认识,上山来采药的,许是被土匪捉来谋色不愿意才被打成这样。都散了吧。”

    韩临带这女子到了没人的地界,立即转过身:“你怎么跑这里了?”

    原来这女子竟是那日与挽明月见面,跟在挽明月身边的那个女扮男装的小书童,吴媚好。

    媚好本来还在恼着自己怎么每次见他都这么丢人,这厢听他问话,立即想起了正事,望了望四周,确定没人偷听:“明月副门主和我们十几个人被困在这山上快半月了,他伤着腿不好走路,我瞧山上乱,趁乱跑出来,想着去搬救兵。”

    韩临立即细细询问挽明月被困在哪个方位,附近有什么植株,又是什么山势,大概需行多远。媚好被挽明月带在身边教,师承了他的谨小慎微与细致,早已将四周环境记在心中,如今对答入流。

    韩临思忱片稍,对她道:“这样吧,你先下山,就近找个地方先躲着养养伤。你们无蝉门在湘西没什么势力,搬人来救路上花太久。这事我来处理。”

    媚好倒没说执拗的说我跟你一起去这种话,她伤得也不轻,跟着去,万一打草惊蛇,可是得不偿失。

    韩临只见她把脸憋得通红,半天吐出一句:“你们好贵。”

    她听明白韩临话里的意思,就是暗雨楼出手营救他们的人。但是往往这种营救,他们无蝉门要人,得掏赎金。两边关系不好,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都是狮子大开口。无蝉门这次还有个副门主。

    韩临笑着说这也没办法啊,把腰间的花纹繁杂的铜牌摘下来给她,“拿着这牌子,暗雨楼的人不敢拦你,再去要柄趁手的剑防身。这一袋钱你拿着用,下山安置好之后,找个孩子,让他把这令牌送去暗雨楼,就说是路上捡的。燕子那边我先去看看,试试看能不能把他带出来。”

    媚好忧虑着两个门派间的旧怨:“你们暗雨楼的人,见了他……能行吗?”

    暗雨楼的人见了伤重的无蝉门副门主,想必都是欲杀之后快的,还不如留在那地方。那些人指望挽明月松口说出无蝉门的机要和白门主的秘事,如今得到假消息去求证了,准确与否没法确定的情况下,暂时还不敢杀他。

    韩临拍拍她肩膀,宽慰道:“放心,我一个人去。能把燕子带出来是最好,要是没法下手,我再回来带人。有我在,燕子不会受苦。我保证燕子安全回无蝉门。”

    他收手时,媚好见到他腕上那根坠有黑玉的红绳,欲言又止。

    去年八月,挽明月去那金露庙求红绳的时候,她刚被他带在身边不久。那是川西最有名,最灵的寺,修在高原上,她爹娘当年就是在那里求的姻缘长久,二老至今还在绍兴老家如胶似漆的。

    只是父母受庇佑而生出的吴媚好,去这庙的一路,吐得头晕眼花。

    挽明月也不比她好多少。那时甚至已疯传挽明月要接任副门主了,门主也总带着挽明月四处认人,确实是要交大担的意思。都传门主从十几岁奔劳到四十几岁,没有过几天安生日子,想休息了。

    但到七月底,挽明月就又被免去所有职务,被限制不许出川蜀。

    具体原因媚好那时候没那个功夫去管,那阵子韩临被捕,媚好整天提心吊胆地打听他的消息。

    所以这次来,估计挽明月求的是事业。就是他师父是个道士,不知道求佛管不管用。

    八月的太阳正毒,向来从容的青年才俊,一贯白得生人勿进的脸随着高度爬升愈发煞白,眉心一路都没松,连平常最一丝不苟拢上去的头发,碎碎地散到脸沿了,他都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抬手收拾一下,狼狈得像一只纸鸢,总给人感觉好像风一吹,他就要飘走了。

    媚好也清楚挽明月也是尽了力保持从容的,他双唇紧紧抿着,一路都在费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不至于吐出什么污秽。媚好见他难受,一路上也不怎么找他讲话。

    “我们真的不能用轻功上去吗?”媚好吐完,擦着嘴,不由得抱怨。

    “拜佛要心诚。”

    金露寺在山顶,而山腰通往山顶有条青石长阶,大中午太阳晒得青石板都是温烫的,媚好走得头都昏了,恍惚总觉得自己脚底被烧出个脓疱。抬眼望上去,却才刚走了一半。

    挽明月特意找了人,有引荐书,听他们交谈,似乎是这庙住持的师兄。媚好坐在大殿前的石阶上乘凉,一双眼莽撞的打量四周风物。

    金露寺并不似平原香火鼎盛的寺庙,这寺看着颇穷酸,四壁的墙都是坑坑洼洼的,地也不平,好些块碎砖,有常年经风风雨受日晒的痕迹。来烧香的,多是衣着如藏民的人,看脸上的红痕,像是附近的住户。也有不少如他们奔着灵验而来的人,有情人,有商户,也有父母。

    一对情人也刚上山,累得坐到一旁参天的古松下头说话,正好是媚好能听见的声量。

    男的说:“据说求了开光的信物,合在手心,从石阶开头的第一阶,叩到门前那一阶,心想的事都能成。”

    女的说:“都是骗人的吧,况且那石阶那么长,得磕头到什么时候啊?你可别做傻事。”

    男的笑说他就说个传闻,哪会真的有人傻到去叩。

    挽明月这时候出来,媚好休息够了,便站起身来随他沿着那长阶下山。

    其实这累死人的长阶,媚好他爹娘就叩过。

    这个故事媚好从小听到大。那时候她爹娘家里都不同意,便逃婚出来,相伴到这寺里来。听说这一传闻,他爹一拍胸脯站起来,说我一定要叩够。可惜叩了一半就昏过去了。她娘便续着叩,叩了一百级也撑不动了,最后花了三天,二人才将那石阶叩完,携手下了山面对追过来的双方父母。双方父母听说二人这事,也拗不过孩子,不得不成就了这门亲事。

    下坡总是快,媚好哼着歌从最后一阶跳下去,叉着腰转过身看着那长长的台阶。

    再见啦!我以后再也不会爬这种长阶啦!

    她真是想不到天底下除了她爹娘这种傻人,还有谁愿意去做这事。

    媚好走了两步,却发觉身边没人跟上,转过头,挽明月已经叩到第二阶了。

    愣是等到挽明月都叩到三十多阶,媚好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挽明月一阶一阶叩,媚好也不好独自己一个回去,轻功提身到庙前一棵高树下坐着,撑头看着挽明月起身,再跪,叩首。

    起身,再跪,叩首。

    起身,再跪,叩首。

    叩了一半,挽明月的动作越来越慢了,天也近黄昏,从寺里下山的人都要侧目,稀奇地看他。

    高原反应挽明月比她还严重,又从不曾休息过,叩至还有两百多级到头时,他每叩一下,都要把头杵在地上歇息,汗早就湿透了衣服,粘在躯体上。

    媚好见了,去寺里讨来些水给挽明月。挽明月喝了当场便趴在山崖边吐了起来,待吐完又漱了口,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媚好吓死了,忙说:“不一定有用的啊。”

    挽明月靠在山边,望着远处的山景,眼里的神色很莫名:“万一呢。我也做不了别的事。”

    媚好蹲在旁边给他喂水,心想就提个副门主嘛,也不至于把命给搭进去啊。

    等叩到寺门口那一级,都是漫天繁星的时候了,这地方高,真要入了夜也冷得吓人。挽明月像紧到极致的弦突地断了,一头栽了下去。媚好忙过去拖住他,省得他摔下山去。

    挽明月高大得很,媚好又拖又拽,才把他放到树底下靠着,刚要站起身去找僧侣来帮忙,脚边踢到个什么轻飘飘的东西。

    弯下腰去看,却见地上有截红绳,兴是挽明月攥在手心,叩了这么些台阶的开光信物。提灯去捡起来,细细查看,就见金刚结红绳,中央穿了个樱桃大小的黑玉,黑玉上錾着金色的字和图案。

    媚好记得挽明月当日只请了那一根,自那以后不要说他戴上,他连拿,都没有拿出来过。只是他也确实很快又被提拔成了副门主,媚好还在私底下想那叩拜好灵来着。

    此刻却怎么到了韩临手里?

    这事蹊跷,可如今另有要紧事,媚好也来不及细想,转身快步要走,又听韩临在身后道:“燕子他……伤得重吗?”

    “只有大腿受了伤,副门主自己拿匕首刺的,他懂奇经八脉,应该避开了xue道血管,只是听说暂时还不能走路,他被独自关着,具体怎么样了我也还不知道。”

    韩临点头:“一路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