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堪堪已到六月初，算起来宋原大概请了半个月的假。六月，学校花坛里的杂色月季，花瓣已经卷折，生机褪去，泛起铁锈一样的枯败之色。

    二楼的文科班里，胖胖的英语老师正在讲试卷，嘴里念着不标准的美式英语。国内除非是一线城市的老师，教外语的念起课文来，几乎都是一水的glish，各有各的方言，不知道带跑了多少学生的口音。头顶的风扇嗡嗡嗡地旋转，教室里的气流形成一个小小的涡旋，从前面的讲台，刮到后面的墙壁，再停在教室的中间，不经意就掀起了宋原的一缕头发。

    那缕头发从宋原的前额轻轻地荡起，随即悠悠落下，宋原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丝毫没有被惊动的迹象。

    宋原睡着了。

    他桌子上的书先用铁书架竖着箍了一道，书脊挨书脊地立着，又在上面摞了一本五三，几本资料书，高度刚好遮过人的额头。他就那样以手支颐，一动不动，如入无人之境。

    如果上新课，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睡着的。新课是一个人接受新章节的知识点效率最高的时候，过了这一节课，剩下的时间里你就算再下工夫自学，也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但是讲试卷、解习题之类的，宋原完全可以优哉游哉地度过。老师是要照顾全班进度的，一个高频度知识点，为了加深记忆，老师几乎见到一次就会讲一次，宋原早就已经不耐其烦。

    如果不看全部，以单科来算，他的英语和数学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双科分数几乎可以碾压第二名。这个优势要到高三才能彻底体现。现在，他的成绩被语文的弱势均衡了。

    宋原睡着并不是因为傲慢地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听课了，他是太累了。

    昨晚回家之后，他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他爸一些注意事项，药要怎么吃，几点睡，不能熬夜，最后收拾好东西，赶着晚自习六点半的铃声进了班。同学见了他自是一阵惊奇，问东问西的，都被他含糊着糖塞过去了。

    他不喜欢别人知道他的私人情况。其实就算给别人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一群单纯的同班同学。除了聒噪一点，表露一些他们认为有用的安慰以外，他们没什么恶意。但宋原就是不想说出口。

    他心里沉甸甸的，压着那一笔十几万的住院费，它简直是一桶硫酸，一点一点腐蚀掉他的血rou。

    他家这么多年是有一些积蓄的，不多，都用在这次车祸上了。他额外又向一个亲戚紧急借了五万。

    五万，花到现在只剩下一万了。

    他不敢让他爸知道银行卡上的账户余额，对他爸说他的记性不再可靠，今后家里的银行卡就交给他来保管，用钱也从他这里出。

    他来学校时给他爸留了三千块钱现金。他下一次月考放假回家就在一周以后。

    一万……宋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忽视掉这是借来的，他们家现在就只剩一万块钱了。换句话说，他们还负债四万。

    钱！钱！钱！

    什么都需要钱。

    但是，该上哪弄钱啊！

    宋原几乎要把自己的头皮抓破。

    他说到底并不是个成年人，虽然心智坚强，大脑清醒，但是还没到他施展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学生，学生能做的事只有读书、做题、考试，赚钱是毫无门路的。——他视野不够开阔，能想到的只有什么修车、打工，对于现状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赚钱在他面前，是条死路。

    无计可施的绝望，像深渊一样的绝望，让他眼里的光彩也逐渐减退了几分。他一夜辗转难眠，几乎把各路亲戚都想了一遍，甚至连他那远嫁外省、长年不知消息的妈都在他脑子里浮现了片刻。

    不，不能去联系她。那已经是一个陌路人了，她有她的人生，不存在联系的可能。

    他们倒是有亲戚，但他爸这边的都是一群穷光蛋，自顾温饱尚可，分身救人便难。

    难呐！

    那么那个先前借了他家五万的人呢，他是有钱的，但是……

    宋原紧紧地闭上了眼。

    向他借钱，那也是一条死路，踏上了就没有光明可言。

    宋原这一瞌睡，直睡到了第二节课下课。大休息期间他终于醒了，起来上厕所。

    他神思不属，脸色黯淡地出去了，没有看见另一个方向，从楼梯口上来了一个生面孔的同学，在走廊上问一个他的同班同学——宋原在不在。

    “又是你啊，刚巧他昨晚来了，我看一下——现在不在，可能出去上厕所了。”

    来人笑笑，道了一声谢，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也许是没什么重要的事吧，他又转身从楼梯口下去了。

    是楼下那个高一的学生。

    “宋原，刚刚有人找你。”

    宋原刚回来就被叫住了，他不解地看向那个拦住他的同学，“谁找我？”

    对方“呃……”了一会儿，“没说名字，好像是楼下高一的，看你不在就走了。”

    “没关系。如果有什么事，应该还会来的吧。”宋原说道。

    同班同学本来想说什么，但是看着宋原不是太在意的样子，遂住了口。

    他想说什么来着？

    那个高一的学生这阵子好像经常看到他，时不时地就上来闲逛，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他们班，在搜索什么人的样子。有好事的女生，看他长得帅，笑着问他你找谁呀？对方说，我看看宋原在不在。

    你说宋原？他请长假，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学校哦。

    嗯，我知道。

    他安静地说道。

    女生还想跟他搭讪，他又下去了。就这样，半个月，没有七次，他来了也有十次了。

    同班同学不着边际地想，可能是因为宋原借了他钱，人家急着要吧，不然干嘛来的这么勤。

    转身也把这个事情抛在了脑后。

    宋原请了半个月的假，这一周又是考试周，家事学事，简直不能让人更加焦头烂额。

    失眠的时间也被他拿来复习了，一双眼睛熬出两个显眼的熊猫眼。

    吃完晚饭那半小时他也不再去打什么篮球了，有那精力还不如多看两道题。

    第一名的头衔他是彻底保不住了，但是不能连前十名都不在其中吧。

    就这样，到了六月十号十一号，学校接连考了两天试。

    宋原觉得语数英自己发挥的还可以，基础和底子在那里，没什么退步的。文综缺少时间背，这次肯定上不了200分了。

    考完试是下午三点钟，铃响的那一瞬间，宋原呼出一口气，感到一阵解脱。一周以来的精神压力终于消散了，他的身体极度需要休息。

    但是下一秒，回家见他爸的喜悦，混同那一万块钱如山一般的压力，同时席卷而来，又让他瞬间坍塌下去。

    他既想回家，又不敢回去。

    三点三十，宋原回宿舍收拾好了东西，走着路就回去了。

    别人都是家长骑着车来接，他不让他爸过来。宋原喜欢自己散着步回家，那一路上经过的风景让他从小到大都有一股眷恋，他喜欢慢慢地走着路回去。

    每次考完试放假，学校里的学生都有一股疯狂，计划着玩他个三天三夜。

    宋原心里想的还是先到街上去一趟，先买一些必需品再回去。除此以外，街上有没有什么招聘广告，也是宋原重点要去看的。

    路过他经常停放车辆的修车铺，再往前是一家大型超市，宋原进去买了一瓶可乐。

    可乐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罐身凉浸浸的，抿一口牙齿都要被冻掉了。

    再走几步，是街上最大的一家电玩城。这里，还有刚刚那家超市，都是他们当地一个姓周的巨富的资产，据说每年利润相当可观。关于那家人，本地的传闻十分丰富，不过大多都是关于一些婚外情之类的艳史，宋原并不感兴趣，只是听他爸说过几次，零星着灌了一耳朵八卦。

    宋原刚要抬脚走进街心，只见那电玩城门口，突然有几个人抬出了一架易拉宝，上面最大的两个字写着“招聘！”这两个字一下子就把宋原钉在了原地。

    走近一细看，上面的内容倒叫人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原来，这是一个招辅导老师的广告，上面写着：

    “招聘！

    现欲寻一高二男同学，成绩需名列年级前三（这一条被着重加红显示），无不良嗜好，身体健康，品德端庄，给一高一学生补课，1对1辅导（含校内校外），薪资优渥，请合格者速来报名。

    报名地点：电玩城一楼103室，联系人：周太太。

    ——电玩城老板发布”

    易拉宝门前人进人出的，有几个人在围着这个易拉宝说笑，宋原听见他们大都在调侃“周太太”这个名号，无非是偶然撞见过她有多少个情人之类的话。

    宋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条“（含校内校外），薪资优渥”，尤其是后者。

    虽然这个“优渥”不一定能解他的燃眉之急，然而能让他做一点事，宋原就已经很感激了。

    他几口喝掉了可乐，大踏步走进了电玩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