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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正缓缓到来,天是橙色的,晚霞条条缕缕地散在远方,丝带一样。暖光穿过玻璃窗,轻盈地落在房间里。 周立军正对着窗,是以那行将消散的橙色,和着夜色即将降临的暮蓝,齐临临地往他脸上拥。他上牙齿咬着下嘴唇,下唇一角卷起,一角上扬,双眼明目张胆地笑着。精致的一张脸上,带出一丝跃跃欲试的恶作剧之感。 周立军这个人,从小到大最不缺的就是朋友。他一贯懂得怎么去引诱人心。说引诱有些失于刻意了,早些年他可能只是依靠直觉对待感情,到了后来,他那独有的处理方式便显出一股纯熟的机巧来。 小孩儿一般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或者说,他们的欲望通常表达得最为彻底。那些爱他的零花钱的,他请客就是了;对他的脸有好感,他最不吝惜笑容了;欣赏他说话风趣,那他多说几句刻薄话,引得哄堂大笑。 这些都信手拈来,不在话下。 要什么,他都可以给。 那么,他的乐趣在哪里呢? ——与其说他享受那些可以随意获取的喜欢与亲近,毋宁说,他在搜寻对自己来说难得的一种满足。无论是爱慕还是簇拥,他在被需要,被恳求。而一旦他意识到自己的心被讨好或爱慕满足以后,他的转变也是十分惊人地迅速。 周立军一双爸妈无疑是缺少责任心的。他们早年也曾经对周立军的教育上过心,那是他还在上小学的时候。 六年级,周立军12岁。 人们通常会有一种共通的错觉,在他们眼里,这些花骨朵儿们都单纯可爱,脑子像单细胞生物一样,简单到可以一眼看穿。他们心灵纯洁,无染尘埃。 实际真是这样吗? 至少不全是。 世故与机心在某些儿童身上,很早就体现出来了。只是罩着一层稚嫩的外衣,人们即使有一瞬间的觉察,也因为不敢相信而下意识地自我欺骗,说那只是一种误解。或者,说他们长大就懂事了。 周立军六年级时,班上有一个女生对他迷恋到如痴如醉。那是他的某一任同桌。小姑娘有一侧虎牙,笑的时候狡黠可爱,周立军很喜欢和她玩,每天家里给他准备的牛奶,他都留着给她喝。 那么小的年纪,谁懂得什么成年人所谓的爱,她只知道—— 他好好哦,他又对我那样笑哎,啊我脸好红! 圣诞节到的时候,她去门口的小卖部买贺卡,一打开就有叮铃叮铃的乐曲响起的那种;又去买圣诞水果,一个用包装纸裹好、丝带系好的橙子要五块钱,对于小学生来说,这是她三天的零花钱。 送什么水果也有讲究的。 橙子,我对你诚心诚意。 周立军收到这些礼物时,的确十分开心,对她表示了谢意。他皱起好看的眉头,假装遇到困难地说道:“这怎么办呀,我没给你准备东西。我忘了今天是圣诞节了。” 小姑娘嘿嘿然地笑,说不要你送我礼物。 周立军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只高档文具盒,放在她面前,脸上带着得逞的笑意。 小姑娘惊喜地拿起文具盒,又摸又玩,爱不释手。 他们都很开心。圣诞节过后,那小姑娘突然有一天变得对他有点冷淡起来。周立军没有在意,实际上他对这段同桌友谊已经逐渐开始感到有些够了。 正好又是一次新的全班调座位。老师把他们分开了,周立军抱着书包服帖地走到新位置上,坐定之后一抬头,那小姑娘哭的稀里哗啦的,全班好不侧目。 周立军怔了一下,接着趴在桌子上发呆。他新同桌是个男生,捣了捣他的胳膊,“喂,你不去安慰一下她吗?” 周立军不明所以,他想,应该和我无关吧?已经换位子了,我不再是她的同桌了啊。 于是他说:“有老师在,她应该会没事吧。”说着,他从桌洞里拿出一颗煮熟的鸡蛋,那是他的早餐,他递给同桌,“你要不要吃?” 小孩儿都很好吃,同桌眉开眼笑地接了过去,问他:“你不吃吗?” 周立军缩缩鼻子,嫌恶地说道:“我最讨厌牛奶和鸡蛋了。” 那天回到家后,他翻书包时偶然在夹层中发现了一封信,粉红色的信封纸,只有简短的两行字,上面写着: “我们还继续坐同桌好吗?周立军。 我喜欢你【一颗红心】 我对你诚心诚意【一颗红心】” 周立军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虽然没有落款,但是谁写的,一目了然。 他随意地把信纸塞进了抽屉里。 这时,他mama进来了,一脸好奇地说:“有个女孩儿来敲门,说是你的同桌,你出来见一下。” 周立军出去一看,是写信的人来了。 他微微一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的前同桌看看他mama,又看看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她的声音像蚊子一样,“我找你有事想说。” ——无非是要继续当同桌。 但是老师已经调换位置了呀。 周立军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心里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前同桌的确是一个很可爱的女生,但是他也发现了她一些其他的缺点,比如刁蛮任性,爱使唤人。他感到自己已经不再欣赏她那一颗亮闪闪的小虎牙了。 “你请说。” 小姑娘困惑地看着他,不明白昨天他们还在一起嬉戏打闹的,为什么他今天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呢? 周立军等着她的回答,他mama已经走开了。 他的五官毫无疑问还是那么出众,然而此时淡漠地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小姑娘心里受不了这反差,萌生退意,她嗫嗫嚅嚅地说:“没什么……我还是走吧……” 周立军为她打开门。 这明明是一个很绅士的动作,但看在她眼里,就是觉得他的动作里带着一点漫不经心,好像已经迫不及待想她走一样。 她鼻子一酸,心里好苦好苦,比吃了坏掉的苦杏仁还要更苦。 她走了出去。 周立军当天晚上睡着后没多久,突然被他妈摇醒了。 他妈焦急地对他说:“王同学的爸爸打电话来,说她到现在还没回家!你想一想,她有可能会去哪儿?” 时钟已经指向十点半了。 周立军朦胧着眼,还没反应过来。 他妈下力气掐了一下他的脸。 疼醒了。周立军捂着脸,一个眼刀剜向他妈,“我怎么可能知道!下午她从我们家走,你也看到了。” 他妈有些神经质地在一旁走来走去,嘴里不住地说道:“早知道该送她回去,她还那么小一个孩子,这大晚上的……” 周立军打了一个哈欠,“可能去其他同学家住了吧?” 后来他妈又说了什么,他没有印象了,因为,他逐渐抵抗不住睡意,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直到第二天一早,周立军上了学,才通过班主任的通知得知,王同学昨晚迷路,在路边的一个电话亭待到半夜,才被她爸妈找回家去。今天她请一天假。请各位同学以后放了学要按时回家,不要在自己不熟悉的区域乱逛,注意人身安全…… 周立军昨晚睡着后被他妈吵醒,早上一点都起不来,直到现在还感到昏昏欲睡,老师一边说,他在座位上一边忍不住打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哈欠。 他妈对这件事有一种难以理解的在意。 回家后,她让周立军坐在椅子上,循循善诱地问道:“你不是挺喜欢王同学的吗?” 周立军不习惯她这样的对谈方式,不住地扭着身子,他说:“我是很喜欢她啊。” 为什么突然问这么奇怪的事啊。 “那她昨晚差点走失,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他妈声音有点拔高,让周立军瑟缩了一下。 12岁的他还是有点害怕爸妈的。 他低着头,“我错了。” 但是他心里跳出一个反驳的声音,不甘示弱地问道:我做错什么了呢?又不是我害得她差点走失。 他妈看他示弱,也觉得不要这么逼孩子,他可能也只是没有弄懂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于是她说:“明天到了学校,你去找王同学道歉,就说那天晚上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回家。记住没有?” 周立军唯唯点头。 再见到那个小姑娘,他按照他妈说的,去跟她道了歉。 小姑娘有点木木的,也不看他的眼睛,只是对着地面不停地说:“没关系,没关系……” 后来,更加升级版的同类事件,又发生在周立军的初中。不过这时候,他和家里的关系已经十分紧张,他把自己的生活围得跟个铁桶一样,一点秘密都不透露给他妈知道。 因此新的事件,就像那封信一样,也就被随意地被扔在了某个想不起来的角落。 我对你,诚心诚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句话就像大转盘的指针一样,终于有一天转到了周立军这里,该由他对别人说了。 在这之前,在他把自己的那一颗真心从层层叠叠的防护中找出来,递给别人之前,他不知道那个将用冷冰冰的一双手接过他的真心,并毫不在意地丢弃的人,已经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