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透
席征从校场回来,心里十分舒坦。今年西边贡来的马皮薄腿长,跑起来带着风,难得的军中品种。南边供来的刀棍也是难得的精品,再加上北边的粮草,有这些物资在,即使北方蛮夷蠢蠢欲动,他也有应对之策。 心情好,他面色都和缓许多,自门前解了马叫马夫牵去,他拢了拢袖口,近乎愉悦地回到笔箸轩。 林微正站在笔箸轩的琵琶树下专注地盯着地上的蚂蚁看,两只身强体壮的蚂蚁一并看上了蝴蝶残破的肚子,皆咬在了一个地方,而后抱着打了起来。其余蚂蚁像是没看到似的将它们两个挤出蚁群,一起用力抬着惨死的蝴蝶往洞里搬。 就连蚂蚁,也是自相残杀的,林微心道。 席征看着阿之又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连他来了都没注意,面色不由得沉了沉。他缓步走到林微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顺着他的目光向地下看去,只见那土里不知何时死了个蝴蝶,一群蚂蚁正围着残翅的粉蝶又啃又咬,吸着养分。他蹙眉,又看向这个总是清冷的奴隶,却是一愣。在他面前待人接物总是冷淡的奴隶嘴角轻轻勾起,像是在笑,眼中却藏着几分悲悯,这副模样,他仿佛在谁的脸上见到过。 是谁? 席征眉心紧蹙,好心情烟消云散,他略有些烦躁地上前一把捏住林微的下巴将脸掰向他,“阿之,看什么呢?” 思绪被打断,林微眼睛微微瞪大,看着面色不善的男人,略微有些愣神。 席征不喜欢他刚刚那个悲悯的眼神,也更不喜欢他现在的。他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奴隶,看起来像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却又像是对什么都关心。 但这漠不关心和一闪而过的关注,都没给过他这个主子。 养不熟。这三个字在席征脑中一闪而过,眸光rou眼可见的阴沉下来,让长相本就凌厉的他多了几分不可亲近。 林微被席征的表情吓到,磕磕巴巴叫了声,“主……主子。” 席征将捏着他下巴的手松开,也不知是捏的有多狠,这奴隶下巴已经留了两个红红的指印。 “看什么?”席征又问。 “阿之在等主子。”林微吞了口口水,直愣愣跪到了地上,“在等主子回来。” “何事?”如果无事,这个奴隶怕是绝想不起要来见他,席征心道。 “阿之……阿之在想……想……”话在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林微讷讷半晌,见席征表情愈发不善,心一横,道,“在想主子是否要唤奴隶来作画。” 果然。 席征心中冰凉一片,他看着林微细长的脖颈,想要提着那脖子将人拎起甩在亭亭如盖的芭蕉树上,又觉得这奴隶着实清瘦,连打个板子都能去半条命,实在是经不住他的怒火。 门口赵三等了又等,见里面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实在是等不了,在门口抱拳,“大将军,顾三公子递了名帖,说有要事同您相商。” 他来得及时,席征别过眼去不再看跪在地上的人,道,“你回去吧。”而后对赵三道,“在正厅见。” 好不容易说出口的话似一片羽毛丢在死水般的湖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林微低着头跪在地上,等周身带着强硬气势的男人转身离开后,慢慢撑着地站起来。 “你是不是真心,大将军人中龙凤,如何看不出?”阿梅的话荡在耳边,林微抬头看芭蕉碧绿的叶子,紧紧攥起了拳。 如何真心,一个奴隶,如何对随时都能要了自己的乃至全家人命的人真心? “阿梅……”林微喃喃,“你缘何真心?” * “大将军,贸然登门,锦着实过意不去。”顾锦握着块玉石站在正厅门口,见席征过来急忙迎上去,长吁短叹道。 因着先前顾锦送来的那幅画,席征待他倒有几分好颜色,“三公子有何要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再过几日便是重阳,往年登高皆是坎字门主持着,这文白兄眼瞅着要在苍林关过冬,这……可如何是好?” 席征当他有什么要事,却未想到是如此无趣的由头。他哦了一声,“汝看着办便好” 顾锦双手搓了一下手中圆滚滚的玉石,尴尬一笑,“这……锦怕是难以担此大任……这登高看似是个易事,实则须得安排……”顾锦滔滔不绝地往下说,也不顾站在门口长篇大论着实有失观感。席征眉心蹙起,脸上堆满了不耐,伸手想让顾锦别再如此啰嗦,却看到一双白嫩的手轻轻握住了顾锦的,那个叫什么碧的娃娃脸奴隶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的主子,“主子,仔细手疼。” 顾锦唔了一声,将手中玉石递给碧音,不满道,“大将军面前,慎言。” 碧音像是被吓了一跳,握着玉石又小心翼翼地退了两步,一双眼却没离开过顾锦。 席征见着这幅画面,心中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着实不痛快。顾锦的滔滔不绝被打断,有些歉然地看着席征道,“碧音不懂事,冲撞了大将军,大将军莫要挂怀。” 席征倒也不在意什么冲撞不冲撞的,他想了想,忽道,“碧……音待你倒是一心一意。” “大将军谬赞了,碧音天真,不懂什么人情世故,还有许多东西要教的。”顾锦温柔一笑,像是因为自己奴隶被夸很是开心的样子,“大将军的阿之也是难得的妙人儿,怎得今日不见?”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阿之,席征脸rou眼可见的沉了下来,“你怎知他是个妙人?”席征冷淡地说。 顾锦却丝毫没有被这冷淡吓退,他脸上堆着笑,“听闻阿之颇通诗书,于画一道又难得有着匠心,大将军调教有方。” 席征唔了一声,“匠心么。”他沉吟,“何以见得。” “议论大将军的奴隶着实不该,只锦见过那奴隶两次,待人作画皆不作假,是个难得的纯粹之人。”顾锦慢条斯理道。 纯粹。席征眸光又是一沉,倒也笑了,“时候不早了,大公子怕是再在等着,三公子别叫府中等急了。” 顾锦一愣,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见席征已经后退一步让开台阶,“至于重阳登高,若三公子一味推辞,灵玉虽为女子,早年间在文白身边耳濡目染,于此道也是精通,不若就由她来主持罢了。” 三门家主齐聚敬老,如此庄重的场合让一个女子来主持,席征似是觉得理所应当。顾锦愣了一瞬,而后又堆起笑容,“大将军既如此说,锦自然认为是极好的。” 席征点了点头,挥手叫赵三送客。 顾锦脸上堆着笑被赵三领着出门上了马车,而后叹了口气。碧音一上马车就没个人形地躺在顾锦怀里,娇滴滴地问,“公子,您话都没说完大将军就不听了,我们还要再来吗?” “他听了,不过只怕与我们所想大相径庭。”顾锦眉头皱起,“怕是此次弄巧成拙了。” “啊?”碧音猛地从顾锦怀里窜起身,却没留意抱着他的人正低头盯着他看,一头就顶到了顾锦的下巴上。 “嘶……”顾锦往后一仰,捂着下巴痛呼。 “公子!哎呦……”碧音见状慌忙扑上去想看看自己主子怎么样了,结果没留神扑的太急,一脑袋又磕在了马车壁上。主奴二人一个捂着下巴一个捂着头叠在一起,瞧着滑稽极了。 “碧音呀……”顾锦下巴生疼,但眼中皆是笑意。他看着捂着被撞得生疼的脑袋双眼泪汪汪的碧音叹道,“你可真是,长点心吧。” * 席征独自一人踱步上了湖心亭,坐在八仙椅上认真思索。 往常奴隶若是同阿之一样冷情冷心的,周文白早就给他处理了,现在却按兵不动,显然是发觉他不想动手。 不过是个奴隶,既不合意,为何不换? 席征皱眉,只觉得思索这些实在头痛。他自小便在军中,从未如寻常王上公子哥般逛个窑子、养些小丫环嬉笑打闹。爹娘亲族也去的早,未见过情爱,也不懂情爱。他只觉想看阿之也如同对阿梅、对旁的什么不相干的人一般对自己笑,开心的、喜悦的、温和的笑。 他有些烦躁地起身,在亭中踱来踱去,突然觉得周文白走的真不是时候,怎得还不回来。他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对阿之如此特别,灵光一闪发现自己眼下这烦躁的光景似乎同十年前周文白那厮一模一样。 他决定不再想为什么,周文白能把阿梅调教成那般,他有样学样,自然也可以。 “控制住他最想要的东西,然后时不时给一颗枣,让他抱有希望。他自然会从心底里服从,再也升不起其他的念头……”周文白当年阴恻恻的话在耳边响起,席征停住脚步,思忖片刻,出亭扬声道,“籍学,把阿之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