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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梦(21)

    从那之后,叶夏云就不再与苍梧来往了,倒并非是他心生恨意打算从此恩断义绝,只是觉得至少彼此彻底释怀前最好不要见面,免得纠缠不清藕断丝连,闹得更难看。

    后来他听说临山君回了静元寺,有传言说那天看到临山君不知为何跪在静元寺前许久,才得以入寺剃度。

    昨日种种均为过往云烟,得知苍梧剃度出家,叶夏云还是替他高兴的。

    自那次以后他不顾游锦的劝阻,独自外出游历闯荡,吃了不少苦头,但也成长了许多,如今也算是混成了老油条了。

    眨眼间已是百年,有时候叶夏云回忆起当年,还是会有几分唏嘘,不过他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么娇惯的小公子,即使唏嘘,也只是会摇着扇子跟身边人笑眯眯地感慨:“我当年可也有段轰轰烈烈的初恋情深,哎,那时候我的道侣啊,真可谓尤物,哪像青衣你这么不解风情。”

    “不要脸。”跟蝶妖同行的是个身穿锦衣的美艳男人,听他满嘴没个正经话就开始翻白眼,“就算真有这么个人,也肯定是被你见人就爱的德性气走的。”

    “你怎么血口喷人,我只是欣赏美人。”叶夏云无语地瞥了他一眼,并不接受这种栽赃,“我这些年可一直都洁身自好,不像你合欢宗宗主处处留情。”

    “我那是你情我愿的双修,各取所需罢了。要不是冰鳞盯得紧,指不定你都祸害了多少人。”柳青衣不吃他这一套,冷酷无情地开始揭他痛处,“修真界和妖界谁人不知云魄君出了名的处处留情,那次溜进百兽门门主亲孙子梦里把人撩拨得凡心大动非你不可,结果被那老匹夫放狗追了三天三夜的丢人事不记得了?”

    被戳到痛处,叶夏云着实噎了一下,但他还是坚持澄清:“我也没想到会那样,他看着也不像那么容易死心塌地的人。”

    “闭嘴吧,你还是想想怎么做完这次的差事的好。”

    他们这次同行是受了游锦的拜托,去西北边的秘境帮她寻一种灵草,她自己由于最近事务缠身实在走不开,只能麻烦他们。

    “我正想问你呢,锦鲤jiejie这是吹的什么风,居然找你跟我一起去提她找东西?”这挺稀奇的,游锦一直不太乐意他跟柳青衣来往,因为觉得这人不检点。

    提起这个,柳青衣脚步顿了顿,随后若无其事地道:“我怎么知道,大概是怕你自己出去又到处拈花惹草吧,天下还有人不知道冰鳞死心塌地喜欢了你两百年吗?也就你自己还在装傻,也不知道到底瞧不上她什么。”

    “你一个人类,怎么讲话一点都不讲究委婉。”叶夏云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让他注意点言辞。

    “逢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

    面上依然如常地与柳青衣嬉笑打闹,但叶夏云心中却也在暗自叹息。

    ——锦鲤jiejie为什么就不懂放弃呢?她那样出众的妖,身后从来都追着大把的爱慕者,但偏偏非要吊死在他身上。

    怎么说也算是几十年的交情了,柳青衣一眼就看出他心里想着什么,便直言问道:“所以你到底为何不与冰鳞结为道侣?”

    “你不懂,小孩子家家的别问那么多。”

    为这一句话,叶夏云又被柳青衣追着打了一路。

    他不是看不上游锦,也不是不知道对方心意,但他这些年来始终在装傻,没什么复杂的原因,只是不大敢再把这段感情变成爱情。

    说句难为情的话,如今游锦是他最重要的存在,也是唯一自始至终都陪在他身边的妖,对于游锦,他已经不敢再冒半点风险了。

    曾经他心底装着两个至亲至爱的对象,其中一个早已渐行渐远,仅剩的这一个,他只想好好地珍惜保护。

    听说临山君已经于寺中静修多年,久违涉足尘世,想来应该也参透了真正适合自己的道。

    如今修真界虽多少知道临山君曾有一道侣,但知道这人就是后来的云魄君的却很少,大多数人只觉得他们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仿佛昨日种种皆如江水逝去,他觉得这样就挺好。

    至于昔日种种,便当做是美梦一场。

    ……

    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苍梧脸色苍白,一手抓着心口的衣服,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息着。

    他下意识地抬眼张望,然而房中除了昏暗的烛火之外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伴他左右,身侧没有熟悉的温度,屋中也没有想见的人。

    床边放着铜镜,他只一转头,就能看到镜中那眉目冷清的僧人,眉心却带着挥之不去的郁气,眼底隐隐泛红,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与蝶妖所想的恰恰相反,苍梧这些年过得并不好,或者该说是极差。

    那时候,师傅说他身上的红尘因果太多,不当入佛门,于是他在寺前长跪不起,最终寺中师兄弟皆是不忍,纷纷为他说情,明空大师才叹息着放他进来,在他的一再坚持下为他剃度,却不为他取法号。

    他本就不是多话的性子,这些年下来却变得愈发孤僻冰冷,寺中长辈、平辈人人皆知他的心结,却都无能为力。

    苍梧自己也知道,如今的他,已经不再适合修佛。

    现在他的梦里那一朵莹蓝的小花仍在梦境的最中心盛放着,除此之外还有山水,有花草,有飞禽走兽,天下万物皆可入梦,唯独那个妖,已经百年不曾得见。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如今的他,已经窥不到大道了,如世间每一个凡夫俗子那般,只能看到眼前的光景。

    他了解蝶妖,知道蝶妖一定是希望在分开后也能各自安好,让他重归佛门,走上该走的道路,继续做一个英雄。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即使明知道这条路已经不再那么适合自己,他却还是执意坚持了这么久,但事到如今,百尺危楼已经摇摇欲坠。

    这些年,苍梧不断地做噩梦,那些梦各不相同,却总是关于叶夏云的,然而即使在这样的梦里,他都无法得见那人的身影,常常只是通过旁人的只言片语,得知他冷了、渴了、受伤了、遇到危险了……而他在梦中,无数次焦急地前去寻找,却从未找到过。

    而梦境之外的现实中,他又无数次地去追寻着那人的消息,百年来,他几乎是以另一种方式注视着叶夏云的成长,看着他日渐成熟,看着他受人喜爱,又看着他四处留情。

    有时候他也会梦到蝶妖不停与他人欢爱,房中挂着红绸、点着烛火,而他只站在屋外,静静地听着屋内的声响,而不得入内。

    佛修低头以袖掩面咳嗽几声,咳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袖,他对此却习以为常。

    早在三年前,他的道心就出现了裂缝。

    阿叶也好,寺中同门也好,似乎所有人都在劝他释怀,只有他仍日日守着旧时的幻影,不肯离去,也无法离去。

    道心出现裂痕,源自于那天他知道了天衍宗覆灭时蝶妖曾为他做过的抉择。这件事叶夏云从不打算让他知道,但他最后还是知道了,因为叶夏云虽然只在最难熬的那段时间将这件事告知给了一个人,但那人偏偏是游锦。

    他开始知道游锦知道的事,体会游锦体会的思绪,双倍的情思与痛苦加身,令他每一日都更难熬一些。

    这不是个好兆头,预示着他们的时间似乎不多了。

    他开始生出心魔,开始看到幻觉,蝶妖唯有在幻觉中才肯坐下来,让他好好看上一眼,与他温和地说几句话。

    苍梧突然抬手,一道法决从指间飞出,打碎了镜子。

    他不想看到镜中的自己。

    即使被无数人称赞过即便剃度也未曾削减他的半分俊朗,甚至更添几分庄严韵味,但苍梧始终觉得镜中的自己面貌丑陋,不堪直视。

    就如同曾经蝶妖玩笑时说的那样:剃了头发那得多丑啊,你长得这么好看,太可惜了。

    这面镜子本是他用来警醒自己的,用如今这副陋容来提醒自己,即使再如何痛苦不舍,也不该再去纠缠,这毕竟是阿叶对他最后一个请求。

    “临山君如今这般姿态,却又是做给谁看?”

    听见声音,苍梧缓缓抬起头,就看见青霞站在摔碎的镜子旁,巧笑倩兮地对他看着:“若那日我当真是穷凶极恶的忘恩负义之辈,叶公子早已身死,是被你害死的。”

    “你放不下你的佛和道,却又不愿意放过他,叶公子却愿意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遇到你,当真是叶公子此生的劫数。”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昔日种种恩爱情深,种种体谅包容,却成了能够被牺牲的理由。”那双涂了丹蔻的红唇张合间透露出极刻薄的话语,尽情讥讽着他,“装什么懵懂呢?那天你心中难道没有哪怕一瞬,想过即使牺牲他,他也应当会体谅你、原谅你、甚至甘愿为你而死吗?”

    “你却还日日妄想着去见他,去负荆请罪,去求他再施舍一次机会,求他与你重修旧好,你这种人,有什么脸面想这些?”

    苍梧知道,这是心魔生出的幻象。

    他面上神情不变,只抬手唤出禅杖,起身欲击散蛇妖的幻象。

    ——只是幻象罢了,只要击散便是了。

    ——击散了还会再聚起,真是聒噪难缠。

    ——杀了她,让她闭嘴。

    ——为什么杀不死,为什么要纠缠不休,为什么连我自己的幻觉都要来干扰我?

    “苍梧!!”

    被这声苍老的怒喝唤回神智时,苍梧发现自己的房间已是一片废墟,而自己手中正握着禅杖,脚下是满脸惊恐的洒扫弟子,禅杖的末端差一点就要刺穿他的头颅。

    他怔忡着后退一步,手中的禅杖落地,哑着嗓子低声道了一句“抱歉”,便在众多师兄弟惊愕担忧的注视中转身离去。

    “苍梧。”明空叫住他,这位德高望重的佛修大能看着往日最令他欣慰的弟子成了这般模样,不由痛心地叹息,看起来似是苍老了几分,“佛法,旨在修身、修心,而非拘束。”

    苍梧站定,沉默了良久,低声道:“七日后的百厄谷之约,弟子愿亲自率人前往,往师傅恩准。”

    他最后为人族修士做一件事,作为前尘种种的断结。此前他为佛法、道义、世人……此般种种而活;此后,他想自己做主,不听从佛法,也不听从纲常,只听从本心,卸去所有的枷锁,去见他想见的人。

    即使不被接受,甚至被厌恶排斥也好。

    他身上缠着层层叠叠的枷锁和负担,习惯了便觉不出什么,唯有在想要追上翩然飞舞的蝴蝶时,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只能看着蝴蝶飞走。

    所有的一切,该是时候有个终结了。

    包括他与那只鲤鱼之间的纠缠,也不得不做出定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