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荀靖之对妙娘说:“一年一事。乾佑七年,我经历了不少事情,不过如今我只想起来……月色之中,我在堂庭上听第五岐吹笛。他吹的笛子名叫准提。我的笛术很差,他的笛术很好,我在月下听到笛声,觉得他的笛子吹得就像我舅舅那样好。” 荀靖之的舅舅——曾经的齐王、如今的陛下,最通笛曲。 笛……荀靖之不敢听笛,他在笛声里走上了堂庭山。最后在堂庭上找到了一支笛子。 荀靖之和妙娘收了棋盘上的棋子,继续掷骰子下棋。 象牙骰子在玉碗中滑动,玉石发出声响。微凉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嗒”、“嗒”相接。笛声缠绵不绝。 一年一事。妙娘说,乾佑七年,她十六岁,第一次为大人物弹琵琶,那时在宴席上见过一位公子,她觉得缘分很奇妙,她心想:可是太可惜啦,她一辈子怎么只能见对方一面呢——她十六岁那年很漂亮,而对方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乾佑八年。荀靖之说卢州原忠武将军韦衡去世了,他为一条名叫“韦衡”的狗迁葬,他不知道名叫韦衡的那个人的骨灰被安放在了哪里。妙娘说她在这一年再也不想当官妓了,她尝试着逃跑,结果遇到了人贩子,受尽了欺辱,她趁人贩子不注意,拿琵琶把人贩子打晕了,主动投官,又回去当了官妓,那时她才发现……她所拥有的只有琵琶。 乾佑九年,也是明夷元年。荀靖之说太多人都去世了,这一年,他见到了无数死尸。妙娘说自己在这一年夏天和一位官员一起南逃,路过一个荒凉的县城,他们推开官署的大门,看到了乱飞的鬼火……白骨委地,绿莹莹的鬼火到处飘荡,好像是对故地仍有依恋的怨魂的呢喃。那位带妙娘南下的官员,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想起自己也已抛下官署南逃,对着空无一人的县城官署悲慨大哭,他压抑的哭声让夏夜本就让人难以忍受的气氛变得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明夷二年。带妙娘南下的那位大人感染了疟疾,病逝于江北维扬郡双桥县,在死前,他因疟疾的折磨,像一个婴儿那样蜷缩着,蜷缩着痛哭了一夜——恨自己没有死在黄河之北、死在自己的职责所在之地,恨自己胆怯南逃,妙娘不避恶疾,为那位大人处理了后事。在这一年,荀靖之等不来一场雪,天气又冷下来时,他销去了道籍。 明夷三年,也是贞和元年。妙娘为了养活自己,又弹起了琵琶,被从建业来的假母看中,带到了建业。荀靖之在这一年掐死了自己外祖父的弟弟…… 荀靖之掐住荀元钧的脖子,荀元钧的面色涨成紫红色,这个狡诈的老者艰难而疯狂地对荀靖之说:“就算你掐死我,我也不会认输!这是我的,这一切本来就是我的!”那时,荀靖之掐着荀元钧,他通过自己的手感受到一个活人发出的挣扎,活力渐渐流失,一条性命在他的手里失去了动作,体温也逐渐变冷。他不敢撒手,在防备和恐惧中感受到了一个活人如何一点一点变凉。 然后永隆也死了,死在了他的怀里,湿热的血浸湿了他的衣襟,那血的温度好像泪水一般,好像是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永隆死在了明夷三年,如今已是贞和四年了。永隆已经死了很久了。 炭盆就在身侧,可是荀靖之又毫无由来地感到了害怕和寒冷,他不为自己的杀生感到害怕,但是他害怕死亡,每一个人——不论是善人还是恶人——的死,都让他都到寒冷。 每一个他所认识的故人的死,都撕走了一片他关于奉玄的记忆。他鲜血淋漓地站在原地,看着血色一寸一寸浸染并吞没他的过去。母亲说权力是血中的毒药,是血中……的毒药。他唯一留着的奉玄的那颗心,就在佛子手里。他不允许佛子死,佛子死了,他的过去该怎么办呢?那他就没有过去了,连心也没了,那样……“奉玄”就真的死了。 荀靖之放下一枚白玉棋子,棋子碰到棋盘,发出“嗒”的声音。与下棋不同,命运落下时,从来不发出声音,也很少给人预兆。 贞和二年,荀靖之在郢州遇到了一个疯道士,那道士向荀靖之张开嘴,嘴中只有一片黑洞,韦衡曾经命人割下了他的舌头。他疯笑着向荀靖之扔了一个纸条,荀靖之打开纸条,看见了一个“死”字。这一年,妙娘凭借手中的琵琶名动建业,崔琬也来听妙娘弹琵琶,妙娘认识了崔琬,在崔琬的帮助下离开假母,成了名在官府名册的乐伎,每月可领银钱,不必到处陪笑,此后妙娘常常出入崔家宅邸。 贞和三年,妙娘遇到了一位郎君,她想成家,不想再当乐伎了。荀靖之发现……他的好友第五岐真的死了。 “奉玄”其人,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贞和四年才刚刚开始,妙娘说自己已经遇到了此年最难忘的事情——她已遇到了此生最难忘的事情,她与郡王共度了两夜,她终于又见到了十六岁时见过的、让她记到了现在的公子,这次她们之间终于没再隔着屏风了。 妙娘说:“郡王,我记得您,我早就见过您。乾佑七年,我在宣德郡为郡守弹琵琶,那夜为我解围的公子就是您,您怀抱琵琶,与我共弹《远雾》,我记了您七年。我记得您和第五公子。第五公子为您饮酒,那时,我从屏风后偷偷看您,看到了第五公子的眼睛。我心里想,他真是您的朋友,他也长得那么好看。那一年,我去智门寺求佛,希望佛祖让我再见你们一次,我希望您能看见我,您可以不记住我,但是我希望我能在您眼前毫无遮蔽地出现一次——这就是我还是一个少女时,对命运所有的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