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也恭喜你

    这日以后，为着同一个任务，两个人的日子都变得异常忙碌。但就是在这样忙碌的时候，荀七也从没觉得自己受到了任何怠慢。无论是早上装在袋子里的色味俱佳的茶叶蛋，倒在杯子里的香气浓郁的茶，还是晚上桌上加的菜，夜里床头添的水，都在无声地向他证明，奴隶那晚郑重向他许下的承诺，并非仅仅是一句恭敬又漂亮的空话而已。

    身为主人，享受自己奴隶的服侍，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在技术处早晚的汇报里，荀七同样清楚，如今这位在下属眼里颇为神秘的“编外顾问”，在这次任务里正承担着怎样的角色。

    于是，这些本已习以为常的周到背后的用心，只要察觉过一次，也就再难忽视了。

    时光在争分夺秒中流逝着，任务却迟迟未有突破。就在荀七已经开始认真考虑放弃后续任务，把工作重心转移到保护已有战果上的时候，技术处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这件事有多大干系你心里有数，不用我再啰嗦。我只要一句实话，你们到底有多少把握？”荀七坐在会议室上首的椅子上，静静看着面前的技术处长，一字字问得不疾不徐。他深知临机决断切忌急躁，越到这种紧要关头，在下属面前，就越显得沉稳淡定。

    技术处长从实验室一路小跑上了两层楼，听见荀七问话，他一边点头一边拿袖子蹭了蹭鬓角的汗水，“在多个模拟环境里实验了数次，目前成功率为100％。长官，全体技术骨干经过多次讨论，基本达成了一致意见，在时间这么紧迫的情况下，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极限了。不敢说有十成把握，七八成总是有的。剩下的，就真不是人力能定的了。属下绝无虚言，您要是还有顾虑，属下现在组织技术骨干过来，并申请远程连线您请的那位顾问，一起跟您做详细汇报。”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又喘了好几下，才勉强把气顺过来，却看见座位上的长官低头看了看桌上立着的电子屏，沉吟片刻，却是已经有了决断：“不必了，既然是技术处全体的意见，我相信你们的专业判断。剩下的事情交给情报处，技术处今日起恢复正常作息，但保持待命，如有新的消息，我会随时通知。”他抬起头看着技术处长，缓下声音来，笑得春风和煦，“这段时间辛苦了，你回去告诉大家，军部绝不亏待有功之臣。”

    “是！都是分内之事，长官言重了。”技术处长立正行了个军礼，看着年轻的长官脸颊上隐隐现出的酒窝，长长出了口气——看来长官对技术处这次的表现很满意，就连笑容都好像比往日多了几分亲和。

    而在他的视线之外，荀七面前的电子屏上，浮在最上面的，是这样两条看起来没头没尾的消息。

    “主人，您已经听到汇报了吧？”

    “幸不辱命。”

    ……

    技术处的任务虽暂告一段落，但要把东西安全递到朱鹮手上，并做好将朱鹮安全转移的方案，或在失败的情况下及时止损并保护战果的后续准备，尚需细细筹划。这些环节环环相扣，容不得丝毫马虎，更需要统筹全局的眼光。于是，在技术处交了差事之后，荀七反倒比之前更忙了些，甚至连晚上都直接歇在了办公室里。

    因此，自任务完成后，一连几天，玲珑竟再没能见到荀七的面。

    原本把睁眼后的每个瞬间都填得满满当当的事情一时间都停了下来，就连主人的面也见不到，玲珑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忽然就尝到了落寞的滋味。

    书房里新装的设备还在，但任务相关的文件都已封存转移，又没有联网的权限，玲珑盯着黑漆漆的电子屏，忍不住回忆起这几天里，那几乎是久旱逢甘露般的酣畅淋漓，继而轻轻叹了口气。

    就算以后还能偶尔再得到这样的机会……

    等热闹散了，终究是意兴阑珊。

    旧日的时光早已蒙上了至深的阴影，连回忆本身也变成了一种折磨。他可以忘掉一切，孤注一掷地燃烧所有的热情和才华，可瞬间耀眼的光华之后，这一捧残冷的余烬，才是他余生最真实的写照。

    他靠着椅背，轻轻闭上眼睛，眼前却又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那日匆匆瞥见的那一串让他触目惊心的吻痕。

    ——奴隶应该满心满眼，只有主人一人。为主人服务，取悦主人，是一个奴隶存在的全部意义。

    他苦涩地牵起唇角，似乎又看见了调教师轻蔑的冷笑，和那一双不带任何感情，仿佛看着死物一般的眼睛。

    他学得很好了，可也还是没能学会，如果自己满心满眼里装着的人，并不再把他放在眼里……他要怎么办呢？

    或许今日所有的温柔幻觉，终有一日，会变成戳在心口的刀。

    可奴隶是没资格有意见的，甚至他此刻的所思所想，都已经是一桩不轻的罪过。

    那么如果……如果他证明了自己还能有些别的用处，等到了色衰爱迟的那一天，他是不是就可以凭着这点“过人之处”，逃过“得罪于君”的命运？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几乎失魂落魄地游荡到琴案前，双手抚在弦上，让不敢出口的愁绪慢慢从指尖淌出去。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

    他知道奴隶是没有“余生”可谈的。不过是主人的纵容，让他不知足地生出了贪婪的妄想。

    可他还是无法控制这妄想。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要求一个早已一无所有的人，戒断唯一维系着他的生命，甚至给他温暖和慰藉的东西，就太残忍了。

    他一首接一首弹着曲子，直到日头西斜，他的左腕忽然震了震，在逐渐昏暗下去的屋子里，亮起一小片光来。

    他抬起手腕，读着屏幕上的消息，背对着满窗夕阳的余晖，慢慢笑了起来。

    他的主人要回来了。

    ……

    江北传来捷报的时候，还是清晨。朱鹮赶在邢家那位乘龙快婿走马上任前，成功在系统里植入了隐蔽的后门，没惊动任何警报。如今岗位交接完毕，他已经彻底撇开了关系。

    之后围绕这一大批关于江北的情报，还会有许多进一步的筹划，但那都是后话了。眼前这个紧急任务，至此，已经可以宣告圆满成功。

    虽然因为任务还在保密阶段，无法对外公布，但有荀展在军部看顾着，这次又着实收获巨大，应有的封赏下地十分迅速。参与任务的各级军官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晋升或嘉奖，荀七则在中午的时候，获得了由荀展亲自授予的一枚一等青云勋章——他自入了军籍以来立下大小功劳无数，但这也不过是他获得的第二枚一等勋章。

    因是绝密任务，各部门之间只是独立地完成了自己的部分，现下也都不敢大张旗鼓，暂时只是各自小规模地庆祝了一番。荀七劳累了多日，一朝放松下来，难免觉得疲倦。眼见天色渐晚，他发消息通知了自家奴隶，又打起精神依次勉励了一番此次立功的下属们，便一连推辞了数个晚上聚餐的邀请。等回到办公室，换下授勋时穿的军礼服，他忍不住长长松了口气，已经是归心似箭了。

    玲珑一直留意着门外的动静，荀七推开房门的时候，他已经等在了门口。

    “主人，您终于回来了！饭已经做好了，奴隶收拾收拾，您马上就可以用餐了。”他接过荀七带回来的包放在一旁，又帮荀七脱下外套，鼻端嗅到一点淡淡的酒气，于是抬起头笑盈盈问荀七，“您之前说任务完成了，奴隶备了琥珀光，晚上您还想不想再用一点？诶，这是……”

    “忙了这么久，是应该庆祝一下。”荀七看着奴隶围着他忙前忙后，心情也跟着一点点舒展开来。他指着奴隶手上的东西，忍不住笑起来，“一等青云勋章。”

    玲珑出身军旅世家，清楚这枚勋章的分量。这次任务他只参与了一部分，并不知道详情，因此听见荀七的话，他盯着勋章，惊讶地张大了眼睛，“那可是天大的功劳了……”他回过神来，又转头看向荀七，目光比刚才更亮了几分，“奴隶恭喜主人。”

    荀七看着奴隶一双盛满笑意的眼睛，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信调局上下，凡是参与了这次任务的人，各个都获了功劳，就算是传令跑腿的，也至少得了一纸嘉奖令——他驭下向来恩威并施，从没抢过下属应得的东西。

    而在这次的任务里，无论是技术处长，还是从岭北紧急调回来的那位张先生的学生，都对他请的这位只能远程参与的顾问赞不绝口，认为他功勋卓着。

    那么，他眼前的这个，一只手挂着他的衣服，另一只手小心地托着他的青云勋章，前一刻还在想着替他备酒，这一刻就只一心一意在为他高兴着的人……竟是唯一一个，什么也没得到的人。

    他沉默片刻，在奴隶渐渐开始感到不安的时候，微弯下腰，轻轻揽过奴隶的肩膀，“也恭喜你。”